蛇莓

穆老六

发布时间:2021/7/2 15:08:58   点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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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一次见到穆老六是在年,那时我刚成年不久,高考过后收到一张来自东北某高校的录取通知书。

穆老六坐在村口水屋的石凳上:

“小孩,上哪儿去啊?”

“谁是小孩儿?”

一条鞋大的小黄狗跑过来坐在我的脚上,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穆老六毫不在意我的粗鲁,粗糙的脸映在黄昏里显着金色的光:

“听说你考上大学了,远不远哪。”

“远得很。”

“我最远去过加州。”

“又吹牛。”

“那儿的羊肉比杨家的柴,还贵。”

“都说了一百遍了。”

我的故事,要从年开始说起。

那年秋天我妈因病去世,刚过百天家里就住进一个女人。

家里众人逼着我下了跪,认了妈。

后妈和她女儿自第一天起就看我不顺眼,大吵小闹不断,我爸不管不顾。两年后的一个夜晚母女齐力把我赶出家门。

那天晚上下着雨,我走在路上咬牙切齿地哭,最后钻进路边的沙堆,想在这里过一晚上。

直到一条虫子钻进我的脖子,我才决定到水屋去。

我所在的地方叫穆家村。

年,我在这里出生。

本村建村八十六年,民风淳朴,人丁兴旺。穆姓世居,后有外姓迁入,百姓同家,邻里和睦。现居百余户,千余人。

村子呈长条形,南北走向,长条中央有条小河,河上架着一座石板桥。

村东是铁路,村北是草原,村西是水库,村南是树林。

我爸的房子在村北,离水库不远。

我蹚过河流,水没过膝盖,踩着沙石和青苔,月光下,三条小鱼在我脚边打转。

上岸以后,我看见水屋。

8岁那年我和李小佳去过水屋。

水屋朝南,用石头盖成,屋檐凸出,底下有条石凳,以西是棵大树,树底下有块木桩,往北五米是条东西朝向的土路,东通村子,西接公路。

水屋有两间,铁门,铁窗框,里面一片漆黑,好像是在水底。

里面的人叫穆老六。

穆老六在水屋住了很久。听说他也是穆家村人,离开这里几十年,最后又回来。

在穆家村,所有离开的人都被视为异类,他们将成为吓唬孩子的工具,村史记载的叛徒,田里乱窜的杂草,缸底扑腾的老鼠。后来我也没能幸免,死后被埋在另一个地方。

村子周边有很多野狗,它们会在月圆之夜集体出动,对所有流氓、街溜子、赌鬼、酒囊大开杀戒;在礼拜天伺机以待,对所有坏小孩报以獠牙。团结一致,十分凶悍,堪比意大利黑手党。

穆老六像是这些凶兽的神,他一喝,野狗瞬间跑开,围在他脚边摇起尾巴。有一条还跟着穆老六住下,伴着他形影不离。

那天我和一条黄狗待在一起,我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生怕惊醒它的睡眠。

它噗嗤噗嗤地呼吸,我以为它要吸光周围的空气,一个喷嚏后它睁开眼睛,闪动起两粒绿光。我往边上挪动几下,随时准备逃跑。

危险没有发生。它走到我身边趴下,挨着我,懒懒闭上眼睛。

雨水拍打湖面不停,细嫩树枝轻轻摇晃,灰色云层坐落雪山顶端,风吹雨丝在空中摇动,落在额头上很清爽。

我迷迷糊糊垂下头,做起长长的梦。

“小孩儿,小孩儿?”

我睁开眼睛,一张模糊的脸:

“穆老六……叔。”

“是穆生啊,怎么在这儿?”

“被赶出来的,叔。”

“上学去吧,娃娃,天亮了,上学去。”

“我不上了。”

“哎,这小孩儿,上学去吧,啊,上学去。”

尽管我万分不乐意,穆老六的声音却驱使着我往东走动,黄狗跟在身后泅过河流。

李小佳骑车经过:

“穆生你咋了?”

“你先走吧。”

“噢噢,你赶紧吧,不然迟到了。”

我留下长长的脚印和影子,翻过墙,穿上鞋和校服,背上书包往学校跑。经过水屋时穆老六不知去向,黄狗跑到湖边喝水。

因为迟到和没写作业,我被罚站了一上午。

我坐着李小佳的自行车放学回家,穆老六招招手,黄狗威风凛凛站在一边,风吹着黄毛微微摇动。

我往前一推跳下车:

“你先走吧。”

我站在树底下,黄狗跑过来坐在我的脚上,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雨停了半天,太阳卧在山上,树叶滴着水。

“迟到了吧。”

“没。”

我看着脚上的黄狗,如果它敢撒尿我就一脚踢开。

“给你块表。”

穆老六从衣兜里摸出一块手表,扔给我,我没接住,手表砸在黄狗头上,黄狗嗷呜一声跑开,躲到树后偷偷瞄我。

我捡起落在泥里的手表,在裤子上擦了擦。手表很沉,表链银色。表壳发黑像被烧过。白色表盘,表针运作正常,刻度清晰,刻着一座城堡和。

“美国货,拿着吧。”

穆老六的声音有点得意。

我扔回去,掉在石台上。

黄狗从树后窜出,飞奔叼起手表,跑过来放在我的鞋上,吐着舌头咻咻喘气。

“拿着吧,迟早有用。”

表针走动发出清脆响声,水滴落在表上慢慢滑落,太阳缓和开始下沉。

我穿着风干的布鞋走过石桥,遇见好多面无表情的人。等我走过,背后招来几块石头,有如撒旦受惩。这种仪式长达九年。

我走到沙堆背后,等待我爸回家。

摩托声由远及近,再熟悉不过。

那时我爸在钾肥厂上班,每天七点到家。

他目视前方,把摩托车骑进院子,我低头跟在后面,跟着他走进西屋,低头吃饭,低头出门。

我一出门,一家人就开始说笑。

厨房在西屋,即使他们不在家我也不敢进西屋一步。再饿也不敢,一旦我进过西屋,她们就说我是贼,说我偷饭吃,偷东西,没有证据也要编出证据。甚至没进也要诬蔑,原因可能是她们心情不好,或是我考了第一。骂声穿过院子进入东屋,我坐在那里像一具尸体,等待我爸阴沉着脸走来,提着拳头或树枝,或者随手拿起武器,也许是一把椅子。

我没有正常三餐的权利,六年没有吃过一次早饭,不敢多吃一口晚饭。后来我的胃逐渐失去知觉,我分不清饿和饱的区别,我保持着木偶的身形直到死去。

那阵子,一旦没有遂人心意,一家人就要打电话给各自的家人。一群人驱车前来,坐在桌子另一边。其中一人率先发难,接着集体审判,众人高声呵斥,大吼大叫,怒发冲冠,正义凌然。我不能哭,一哭,他们就更来劲,他们觉得那是认罪。并借题发挥我毫无气魄。我好惭愧,居然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一定是娇生惯养的废物。

他们脸上显示着无上的圣洁,仿佛天使审判罪人,假如拍下当时的照片,他们一定会被感动得泪流满面,必须洗印挂在墙上,流传后世千秋万代。

我毫不怀疑他们是世上最公正、最纯真、最无私的大好人,毫不怀疑我是世上最邪恶、最自私、最无耻的大恶魔。

毋庸置疑我一定会下地狱,而他们一定会进入天堂。

最终众人心满意足地离席,离开时他们一定意犹未尽,遗憾自己有如此才能却生错了年代。一家人高高兴兴送客,关门,变脸,我爸举起巴掌,木棍,椅子,劈头盖脸打来。她们抱着手,免票观看动物园的精彩表演。

那时我不敢笑,不敢哭,不敢有任何表情。

我爸常为莫须有的罪状狠狠打我,有时仅仅因为他觉得我脸色难看。他醉醺醺地,一拳拳打过来。我连一条狗都不如,哀鸣求饶也无法让他解气。

我变得敏感,一点声音就不敢睡觉,我怕醉醺醺的我爸提着拳头砸碎玻璃,或者后妈拿着菜刀开始发狂。这些都曾真实发生。

她烧了我妈和我外公的相片,逼我脱下我妈生前做的布鞋。她威胁要烧掉房子,于是我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燃烧的熊,在森林里没命狂奔。

她到处说着闲话,我曾经的朋友,长辈,都用冰冷和嘲笑的眼神看我。后来我再不敢出门,连活着都成为羞耻。

我住在东屋,除了坏了一半的电热毯,没有任何取暖的物件,冬天醒来,窗上满是冰花。我爸吼叫着要我关掉电源叠好被子,我只好把自己装进大一号的旧衣服里发抖,太阳照过来已经很晚,这时我才停止颤抖。

有时我打开窗子,风吹进来,瞬间无比清醒。

唯一的陪伴是读过很多遍的书和一台收音机,这是我和过去与外界的全部联系。每个除夕夜,他们在西屋吃着年夜饭,我一个人缩在东屋。收音机传出倒计时,我对自己说:

新年快乐。

整个家族,除了四个人,所有人都曾加入审判。

多年以后为了心安,这些人对我说:

“没有她你考不上大学,你要感谢她。”

“你怎么这么能记仇?”

“她们没受过委屈吗?”

“无风不起浪。”

“要不是好心谁管你家这点破事。”

他们没有想到那个最弱小的人有一天会将过去全盘记下,告诉世界他们是怎样的内心,告诫世人永远不要相信亲情。

“我身处黑暗之中,欲望和罪恶将幻想打碎,每个人都自相残杀,我从未见过这样暴戾的物种,他们杀死老人和小孩,最后毁灭自己。

那些真正善良的人只在山洞里存活,每天绝望,不见未来。

人类是没有希望的,我注定走向死亡。

你也一样。”①

(①程木新.猎人[M].南凉:即刻出版社,年:第页)

但我得忍受,我得活着,无论如何我是我爸的亲生骨肉,我只能寄希望于这点血缘关系。

我可以在那间屋子里度过一个,两个,九个冬天,只要不是一辈子。

遇见穆老六后情况并没有发生改变,但我听过他的传言,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离开过,他知不知道怎样才能离开这里。

那段日子我没见到穆老六,我骑着车一到村口,黄狗就在我车后狂奔,以至于李小佳不敢跟我一起走,他开始从另一条路上学回家。

黄狗不大,毛色很好,即使白天也能看见眼里的光。

我不止一次听见月圆之夜它对着月亮嚎叫,有一天我亲眼看见它爬上月亮,一口一口吃掉半个,又跳进水里,慢慢游上岸。

不久以后,穆老六重新出现在石凳上。

这时我和黄狗已是很好的朋友,我的午饭是一只馒头,中午我吃掉一半,把另一半留给它。

我水屋前跳下自行车,从包里掏出馒头,黄狗一动不动,直到我把馒头放在它嘴边,它才开始细嚼慢咽。除了我,它对别人扔向他的垃圾、馒头、老鼠和骨头都不加理睬,这是我见过最有尊严最有风度的狗。

这时我等我爸的位置也从门口换成了水屋。

我坐在木桩上,火车驶过远处,水流响动,夕阳下湖水荡漾,风摇晃狗毛,一团绒毛蒲公英般飞走,叶子在摇,鸟儿在飞,日光落在我手上。

穆老六闭着眼睛,

“那表还转着吧。”

我挽起右手袖子。

“那是美国货。”

“你去过美国?”

“以前去过。”

我的故事,要从年开始说起。

那年秋天我娘因病去世,刚过百天家里就住进一个女人。

家里众人逼着我下了跪,认了娘。

后娘和她女儿第一天起就看我不顺眼。大吵小闹不断,我爹不管不顾,两年后的一个夜晚母女齐力把我赶出家门。

那天晚上下着雨。我走在路上咬牙切齿地哭,最后钻进路边的沙堆,想在这里过一晚上。

直到一只老鼠钻进我的裤腿,我才决定到水屋去。

第二天我站在村口,看见家里烟囱飘出烟。我忍住没哭,狠下心,决定往外走。那一刻我真正成了人。

我往南走了一天走到县城。

第一天晚上我在垃圾桶边坐了一夜,盖了一只编织袋取暖。早上起来,我在垃圾桶里翻吃的,吃了一个香蕉皮,半个苹果。

刚要打开一个瓶子喝瓶底,一个男人跑过来狠狠扇了我一巴掌,我耳朵还震着,他的拳头继续下落,我没力气,跑不动,抱着头缩在地上,他一直踩我后背,像在踢一条狗。

他一脚踩我的背一脚踩我的手,俯身拽走瓶子,倒掉里面的水,跳下来一脚踩扁装进蛇皮口袋。那时候我疼得死去活来,趴在那儿大哭,可是没人听见。我哭累了,就翻过来定定躺在地上,看天上的云。扫地的来了,用脚踢踢我,见是活的,就赶我走。

那天开始我见到拿蛇皮口袋的人就躲起来,等他们走远,再从垃圾堆里找吃的。

可不是每次运气都像第一天那么好,第三天,我一口吃的都没找着。

我腿脚发麻,枕着一堆叶子,直挺挺躺在路边,一个小女孩往我手里放了几枚硬币。

我刚有力气爬起来就被一个要饭老头一脚踹翻,又过来一个要饭的,一个踩我肚子,一个扳我手指,我这回拼了命,死也不放手。

这时不知从哪跑来一条黄狗,上蹿下跳,大声叫唤,黄狗咬住老头的腿,老头杀猪一样乱嚎,另一个立马连滚带爬跑远。黄狗放低身子,绕着老头踱步,猛然一跳咬住老头耳朵。

老头又哭又嚎,甩头,打头,好像发了疯。

我撑着地站起来,喉咙里全是血味,我向黄狗摆摆手,它居然松了口,我取出一枚硬币,扔给老头。

我瘸瘸拐拐往远处走,黄狗跟在我身后。

我在摊上买了一个馒头,漫无目的地走,见到一处工地堆着水泥管。我看附近没人,就一瘸一拐过去,钻进一根水泥管,黄狗也跟进来。

掰开小半个,扔给黄狗,它嗅了嗅,细嚼慢咽起来。

我躺在水泥管里,垫着树叶和砂石,太阳照在我脸上,这么些天我第一次细细看天,蓝得就像墨水。锯子、锤子、推车的声音远远传来,风抖动我的头发和衣服,我把馒头放在额前,再挪到鼻子上,使劲闻,口水开始分泌,我咬了一小口,细细咀嚼着,麦子和酵母在我舌尖跳舞,馒头还没凉,我旋转着吃,只有挨过饿的人才会敬畏食物。

我摸摸黄狗的头,我有个伴了。

鉴于第一次挨打得来的经验和离工厂不远的垃圾站,我想到捡垃圾这条路。

天不亮我就开始行动,我在各个垃圾桶里细心寻找瓶子和纸板,黄狗跟在身后,和要饭老头一战已经打响了它的名号。我尽管年纪不大,但我尽量露出凶神恶煞的表情,这起码能保住我的财产。

那些天,我和狗相依为命,每次有人靠近,我都怕得要命,但我装出不怕,慢慢就真的不怕了,何况我还有黄狗。我知道其实黄狗也很怕,每次回到水泥管,它就全身发抖。但见到敌人,它就是一头雄狮。

到日落时分,我走到垃圾站,称重,拿钱,一天我挣了七毛钱。我飞一样冲到馒头摊,买了两个馒头,还剩下一毛。

我揣着馒头回到水泥管,一个我吃,半个给黄狗,另一半是明天午饭。

第二天挣了六毛,第三天挣了两毛。

第四天我就发现垃圾桶里找不见瓶子,只有跟着拿瓶子的人才能捡到几个。

到天黑,袋子里只有五个瓶子。

往回走的时候隐隐感觉有人跟着我,我领着狗跑起来,后面也跑起来,我听见有物件朝我飞来,一块不偏不倚砸在我后脑,眼前瞬间发昏,我直直砸在地上。后脑勺空空的,头想往后仰,鼻子发麻,用手摸后脑有一摊泥浆,收回手,是黑红色。

一个人踩住我的头,一个踩住我的手,一个人使劲踢我肚子,一脚踢到气门上,我瞬间缩成一团,拼了命吸气,窒息到翻白眼。

黄狗被一脚踢飞,在远处哀嚎。

我在模糊中依稀看见一个的长相。

他就是第一天打我的人。

那一瞬间,我第一次感觉这么绝望,原来世上没有老天爷,原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是一个愿望,我突然觉得活着是没有意义的。我知道的一切都是欺骗,一切都被宿命包围。

“永远都有不公平存在,这种平衡无法被打破。

在这种境遇中,人只有两条路,要么成为不公平的获利者,要么选择死。

而试图打破不公平的人,则会被曾经的获利者及其后代诬陷诋毁,他们需要这种方式重现过去。绝望的是,这类人在其祖辈资源的辅助下具有更大的煽动力量,往往让天平另一端的弱者成为其傀儡。他们的话如此美妙以至最激烈的反抗者也会受其蛊惑,以至反戈攻击他曾经的精神信仰。

于是不公平再次成为平衡。

人的局限在此命题中无限放大,无力感逐渐成为人性的一部分。

唯一的解决方式唯有全体人类的毁灭,因为或许,生命本身就是缺陷。”②

(②程木新.猎人[M].南凉:即刻出版社,:第页)

那年秋天很快过去,年1月,我跳了一次河。

那天我爸去上班,我估计母女俩已经吃过早饭,拿着水瓶到西屋接热水。

没过一会儿,院里传来女人的痛骂。

她用最难听最恶毒的话说家里的四袋牛奶被人偷喝,说做贼的不得好死。随后大声打电话给我爸,每句都故意叫我听见。

座机叮铃铃地响,没有人接,我知道是我爸指定打给我的。接通,男人语气冰冷地问那些牛奶是不是我偷喝的。

我说我没有。

他问那去哪了?

我说我没喝。

他说你又开始了是吧。

我说没喝就是没喝。

他说你怎么是这么个祸害。

我说我真的没喝。

他说你自己去跟她说。

挂断。

我走过去,用冻僵的手拉开屋门,母女俩围着炉子看着电视,有说有笑。

我说,牛奶不是我喝的。

女儿瞪我一眼转过头去,鼻子哼了一声。故作姿态地走到厨房,大声弄出声响,拿着零食走出,打开房门出去,重重砸上门。她从不屑和我待在一个房间。

那个女人装作没听见。

我说我没喝。

她瞧着电视,说小心你爸回来会打死你。

我听见血液开始沸腾。

“我没喝。”

“你就是个贼。”

“我没喝,要是我喝的我立马去死。”

“你早该去死。”

“你不要逼我。”

我颤抖着走进厨房,拿出菜刀时她一脸惊恐,跳起来躲在炉子一边。

菜刀对准的却是我的胳膊:

“你信不信我砍下去?”

“你砍,你砍啊。”

她扭曲的脸上除了厌恶还有释然和期待。

我没有砍,因为等她说出那句“你砍”,我就知道砍掉我的胳膊对她没有损害,她万分希望我砍下去。我也无法以此证明我的清白,也无法期盼冷血的畜生对我怜悯。

我想起许多发生的事。

被她烧掉、扎过的我妈的照片,走到路上也被千夫所指,酗酒、殴打、暴力、冤枉、侮辱、冷落、孤立。

她们赶我出门时我爸——我唯一的希望、我生命的一半来源、要我来到这世上的人——躺在床上冷笑着说:

“你这个懦夫。”

我以我的全部经验去想象未来,原来那些故事都是假的,事实是,屠刀染着佛祖的血,报应只是白日做梦。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那些痛苦不会结束,永远不会。

我只看得见两条路,要么死,要么承受。

我难以承受了,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假如现在问我,我一定会说,不愿意。

这世上存在一丁点的公平、正义、光明、希望吗?

存在吗?

你明白什么是绝望吗?

你看得见希望吗?

我看不见,所以,只有死。

我把刀扔在地上,她说你爸回来一定会打死你。

是啊,我相信,所以不如自我了断,现在唯一能让我悲伤的,是我想象当我死时,我爸——曾经的爸也许会流泪。

我无比相信死亡是一件舒服的事,我妈一定等了我很久。

我跑出家门,走过河流,站到水库边上。

我最幸福的瞬间,一定是我出生那一刻。

好了好了,走吧。

跳下去的瞬间我呛了几口水,水流充斥鼻子的感觉很奇妙,一种刺激直冲大脑,有点上瘾,水很清,很凉,水草张牙舞爪,一条鱼从我耳边飞过。

我妈说过我五岁时掉进水里,被一个人救起来。好可惜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八岁时跟着朋友去河边,第一次挽起裤腿下水,玩闹中一只装着小鱼的啤酒瓶被打碎,我被推着踩上去,一条小鱼的眼睛睁得很大,在血水中扑腾着,他们很害怕,一致要赶我回家,我穿上鞋一瘸一拐走路,回到家,鞋子已经染红,一块碎片扎进我脚底。我妈带我去了卫生所。奇怪的是,我没有痛的记忆,我只记得碎片扎进脚底就好像踩在冰上,冷冷的。

十岁时家里自来水管漏水,两米高的水窖注满了水,我推开木板坐在窖口,心想跳下去是不是能学会游泳,纠结中我妈下班回家,大门吱呀响起,我穿上拖鞋欢快离开那里。

求生本能让我开始扑腾。淤泥的味道升腾四周。大脑发出“KEKE”声响。冰凉只是瞬间,随后会浑身发热。我很久没体会过这种温暖。

疲惫起来,窒息,河水包裹了我。

在水汽中,我看见黄狗飞快跑来,在水库边转着圈大叫,随后跳下岸,咬住我的衣领往岸上挣扎。

我猜人类在自杀之前都在等待一次救赎,只是有些人没有等到。

黄狗咬着我的衣服,不让我的头下沉。我用仅存的力气抓着水草,抓住石头,双腿踩着水,往路边靠。

淤泥气味围绕全身,我趴在泥沙上吐水。

我摸摸黄狗湿漉漉的狗毛,浑身炙热,然后开始发抖。

也许我妈希望我活着,也许黄狗是我妈派来的呢。

我忍不住哭了。

从我走进家里开始,两双眼睛一直在窥视。

脚印踩在地上即刻成冰,当我走进我的屋子,刺耳的声音从院子一端传来:

“你要是把这件事告诉你爸,你等着你爸不把你打死。”

随即她摔上门,摔门的瞬间我缩紧身子,我常被这个声音惊醒。身子又开始发抖,脱下湿衣服的瞬间颤抖到达极致。我在玻璃上看着我的身体,身体,我什么也没有,除了身体。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湿透的纸,揉开褶皱。

上面写着三个字:

我躺在地上,感觉后脑渐渐浮起。

黄狗低声哀鸣。

我翻过身子,跪起来,双手撑住地。走过去,摸摸黄狗。黄狗挣扎着起来,和我一起瘸着走路。我拖着身子往工地走,钻进水泥管,疼痛一刻不止。

怎么办呢?

黄狗时不时就叫几声,那是疼的。

夜深了,我闭上眼睛。

迷糊里有人在喊:

“出来。”

没等我清醒,一双手把我拖出水泥管。

摔地上。四个人围着我。

“起来。”

我没站稳,一个人扯住我的头发。

“偷东西的吗?”

“不是。”

“偷的拿出来。”

“没偷。”

“没偷也拿出来。有钱没。搜身。”

“哎里面还有条狗,直接砸死。”

“你敢!”

巴掌落在脸上,一个人开始踹我,后脑伤口裂开,又开始流血。

“哎哎,淌血了,不会死掉吧。”

“差不多行了。走吧走吧。”

“听见没有,滚。哎哎,把你兄弟带上,你个狗崽子。”

我抱着迷迷瞪瞪的黄狗往外跑,身后传来哄笑和辱骂。

走到墙角,我坐下来,抓起一把土捂住伤口,瞬间后脑像要爆炸,疼痛像一把刀扎进后脑,我大叫一声,浑身颤抖,慢慢喘气,呼吸一次就疼一次,每次都疼得我想死。过了一阵,后脑才转为轻微一点的持续的疼,逐渐可以承受。

太阳光过去了,我抱着狗跟着阳光挪动,挪到河边。

我放下狗,把手放进水里,温温的,很舒服。水很清,水草晃动,鱼苗彼此追随。

我捧起水喝了一口,没有味道。然后蘸着水擦擦血。

那天我在河边洗了脸,洗了头,洗了上衣,裤子和鞋子,还给黄狗洗了毛。那天我干干净净的,像个城里的孩子。

然后我趴在河沿上,太阳晒着衣服和身子,晒着伤口在结痂。

我得走别的路了,我得想办法活下去。

我穿上干净的被太阳烘得暖暖的衣裤,喝了一肚子水,带着太阳底下闪着金光的黄狗,像个将军一样走向县城。

现在我只有去工地、当学徒、当伙计这三条路。

我不敢回工地,当学徒没有钱也没有介绍人,只有最后一条,去当伙计。

我盯着小门店门前的招聘广告,第一家是广告忘了撕,第二家嫌我太小,第三家锁着门。

第四家是个面馆。

老板姓陈,陕西人,老板娘叫小蓓,甘肃人。

老陈五年前到这里开饭馆,两年前娶了小蓓,饭菜味道好,干净,价钱实惠所以生意红火,贴出广告要个伙计。我来得巧,广告挂出半天不到。

我念过四年学,识字,瘦可是有劲。我不装心眼,老陈问什么我答什么。小蓓听着听着就到里屋去了。

老陈就留下我,对外称是自己外甥。每个月12块工资,管吃不管住。老陈给我做了碗面,给黄狗倒了半盆剩饭。然后领着我到城中村租了间民房。5平米,一张床,一对桌椅,一个炉子,窗子朝院里开,一个月租金2块,老陈替我交了押金。

天不绝我,还许我活着,第一天住下我大哭了一场,我看狗也趴着不动,仔细一瞧,它也哭了。

就这么着,我有了活路。

每天早上我四点起床,十分钟跑步到饭馆,开门,打扫卫生,等老陈买菜回来,我就搬菜,提水,洗菜。

客人一来,茶水、端菜、结账、收拾。

十点关门。我吃过饭,带着剩饭回家,黄狗摇着尾巴坐在地上,我把剩饭倒进狗盆之前它一动不动,哈喇子也不流,那是我见过最有尊严最有风度的狗。

我躺在军绿色的床单上,看着窗户外面的月亮,然后睡着。

老陈是好人,别处伙计挨打挨骂是常事,老陈一家对我真像亲人,不催不说。老乐呵呵的,见我太忙就帮一把,累了就让我歇会,好吃还会留给我。逢年过节把我叫过去一起吃饭。衣服破了小蓓帮我打补丁,她专找颜色一样的布,根本看不出是补丁。

他们越这样我越卖力,累是累,可老陈比我还累。那年头哪有不累的活,到哪能遇个老陈这样的人。

闲下来老陈又教我做菜,刀工、用料、火候,样样绝活,毫不吝惜。第三年我成了帮厨,工资涨到15块。

我个子高了,身上长了肉。黄狗和我都不用再流浪。日子平缓地往前,我只是偶尔想起从前的那个家,然后逼迫自己遗忘。

年4月4日上午5点17分,木星中路,小蓓在买菜路上出了车祸,半挂,闯红灯,逃逸,菜散了一地,被血染红一半。

电话打来,医院,我关了店门跟过去。

急救结束,命保住了,但还得住院,老陈把所有家当搭进去,只能顶抢救费用和半个月住院费,我把自己的钱也塞给老陈,老陈不要,我说钱可以再挣,就当借的,老陈才收下。

但大窟窿还填不上,老陈一急之下贴出告示,低价转让门店。于是老陈白天照顾小蓓,晚上坐店里等电话。

两天之后有人来店里,腆着肚子镶着金牙,出价低得吓人。我气得握拳。老陈一咬牙,签了字。金牙拿钱倒痛快,人民币排成一列,老陈来不及数,医院。

医院,我在出租房里做好饭带过去,想办法换花样,鸡肉、鱼汤、瘦肉粥。我提着饭盒慢慢地走,黄狗安静跟在后面,在医院门口停下等我。几天以后,医生护士全认识它了,摸摸黄毛,它也不恼。

一个月后小蓓出院。

我骑上医院,和老陈把小蓓抬上去。

老陈租了我隔壁的房子。老陈瘦了,小蓓走不了路了。

我们商议以后的打算。最后决定,老陈去工地打工,我和小蓓在院门口摆摊。小蓓腿脚不方便,所以我留在小蓓这边。我们架起两个摊子,一个卖水果,一个卖蔬菜。早上四点我骑着板车进货,六点摆好摊。

老陈干嘛不去饭馆打工?你不懂,同行如仇家,老陈过去是这里生意最好的,人家不会要他,他也低不下这个头。

这里虽说是城中村,医院并不远,摆摊时我们把价钱压低,薄利多销,也就足够过活。

以前的老顾客听说了老陈的事,也过来照顾生意。日子就是这样,起起落落,不过落得多一点。

每天老陈回家,我和小蓓就收摊,我做饭,老陈收拾存货。

后来我跟老陈在房里安了个支架,晚上吃过饭休息一阵,老陈就帮着小蓓走路。还弄来一副拐杖,看摊的时候小蓓时不时练着走一走。

这样过了一年,小蓓慢慢能走路了,虽说得扶着拐杖,但不再要人搀扶。

情况渐渐好起来,有天老陈神秘地跟我说,他看上一个门店,偏点可租金低,他打算拿起本行。

我问谈妥了吗。

他说谈妥了,定金都交了。

我说我还跟着你干。

老陈说,雇不起员工了。

我说管饭就成,不要工资。

老陈说你大了,不许说这种话了。

我帮着老陈打下手,收拾店铺,放了鞭炮,把店又开起来。店小了不少,菜品也不多。小蓓在厨房里洗刷东西,老陈一个人忙前忙后,但是收入还成,主要是他喜欢做菜,拿起大勺就浑身有劲。

小蓓不摆摊,我也不摆摊了。我还年轻,还是得靠力气挣钱。我也想拿起本行,于是到另一家饭馆干起打杂。老板心眼多,知道我是老陈徒弟,动不动就套话,想知道老陈的用菜配料。我一个劲装傻:

“不知道啊,我就是打杂的。”

还好那时候身子壮实,老板舍不得浪费一个劳动力。他见不得我闲,成天指指点点,我后厨大堂两头跑,一刻也不得歇,一个人干几份工,工资一分不涨。

我没说什么,老板是混蛋我知道,可上别处不一定要我。我也不想让老陈操心,就这样吧。等我攒够钱,我也开一家饭馆,就用老陈教的手艺做菜。日子是有盼头的。

一周休息一天,休息那天我就去老陈餐馆帮忙。

也是那时候起,有个高中生经常帮小蓓收拾餐桌,后来大家受那个学生和他同学影响,全都自发收拾起餐盘,后来这事儿还上了报纸。

报纸上老陈和小蓓笑得特别开心,学生瘦瘦小小的,但是挺精神。

有一次我碰上这小伙子,我拍拍他肩膀,说:

“小子,不错。”

他笑了笑。

寻常的一个晚上,打烊前我正收拾桌子,最后一桌几个醉汉嗓门很大。

酒客吹牛千篇一律,可这桌上有一个说自己不怕警察,别人问怎么个不怕法,他说自己开车撞过人可是啥事没有。边上人摇头笑笑,他说你别不信,就把时间,地点都说出来。

我站在那里,青筋暴起。收完钱,我撂下桌子,跟老板说我有急事得先走。

我追上一帮醉汉,拎出他勾肩搭背,说哥,我再请你喝两盅。

他摆摆手,说不喝不喝。

我说不是我说的,那边有人说你酒量不行,想跟你比比。

他说,啊,谁啊,走,我再喝两盅。他大声跟同伴说,你……你们先走,我还有点事儿。

我搀着他往城中村走,我说:

“哥,我刚在饭馆里听见你说的了,真牛,老弟服气,这不是吹的吧。”

“吹的?老弟,你……你去打听打听,你刘哥是吹牛的人不是?唉,大前年三月,就木……星中路那块,菜市场那儿,是不是撞残过一个人?哎,你去打听打听。”

我推开他,他晃晃悠悠倒在地上。

“干嘛呀我靠。”

我从地上摸起一块板砖。

哐!

“哎呦,哎呦我去,你他妈谁啊?你他妈你看都他妈流血了你你你……哎呦我去这你妈疼死我了。”

他爬起来要打我,我一脚踹过去。

“明白了,明白了,兄弟,都是道上的。我告儿你啊,别他妈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哪边儿的,老子就撞过一个人儿,那孙子姓陈,是个厨子,我他妈没几天就打听到被我撞的那人是什么来头,没本事啊,连老子的毛儿都没找着,孙子,你要今天不弄死我,我迟早弄死那俩。”

我颤抖着举起砖头,狂妄的人不见了,尿骚气渐渐淹过酒气,他瘫下去跪在地上,一个劲叫我爷爷。

我朝他的脑袋砸下去,砸了十七下,他像毛毛虫一样瘫成一片。

几十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孙子没死,第二天路人看见他就报了警,医院,躺了几天,迷迷糊糊跟警察交代了情况,警察一查,注意了下车牌,多盘问了几句,发现这孙子犯过事儿,肇事逃逸,龟孙子被逮进去蹲了几年,还给老陈赔了好多钱。

那孙子头也够硬的,十七下都没死。

可我当时以为他死了,我坐在边上,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天越亮我心越虚,本来想着烂命一条,没了就没了,慢慢能看见的时候我又想活了。

我上水沟洗了脸和手,把鞋扔进水里,脱下外套翻了个面系在腰上,尽量遮住裤子上的血。

跑回民房。

换衣服,拿了钱和证件,带上黄狗,锁门。把钱分成两份,一份塞进老陈门缝。

我跑出院子,把旧衣服和钥匙扔进垃圾箱。我想好了,上火车站,有哪儿的火车就坐哪儿的。

到了火车站我才想到黄狗没法上火车,我就买了个大包,把黄狗装进去,然后拉上拉链。我隔着包挠了几下,就提在手里。

那时候安检不太严,提着包过去,上车,火车去一座南方沿海城市,车上人很多,我坐在靠窗的位子,把大包放在脚底,我隔一会儿就挠挠黄狗,晚上太困我就睡了过去。

等我醒过来,下意识去摸黄狗,包已经不见了。

对面换了个人,我穿过车道里的人流,四下寻找一样的包,找到列车员的时候我说:

“丢,丢了,了个包。”

“什么时候丢的?”

“我不知道。”

“里面有什么呀?”

“狗……一条黄狗。”

“狗?狗不能带上车的呀。这样吧,我们先过去,我帮你问问。”

回到座位,一个瘦子占着我位子。我没理他,列车员问对面的人在哪儿上的车,对面答了个地名。

列车员说:

“那地方离这儿有上百里呢,八成是下了车了。”

我摸了摸额头:

“大姐,求求您,您就帮我找找吧。”

我感觉有点喘不上气。

“同志你别着急,我们尽力帮你找好吧。”

“谢谢,一只黑包,一米长,半米宽,镶着蓝边,谢谢,谢谢。”

火车到站,列车员抱歉地跟我说,找到好几个这样的包,但没有装狗的。

下了车,占我位置的瘦子走在后面阴阳怪气:

“不就是条狗吗?”

我朝边上走了两步,等他经过,我一把扯过他,捏住他的肩膀。

“疼,疼疼疼,疼,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好不啦。”

我说:

“就是条狗,也比你强。”

我买了一叠纸钱,我离家七年了,一直没烧过纸,今天烧一回给我娘,给黄狗,还有我爹——我就当他死了,还有我自己。

我跪在树槽里,把树当成坟头,磕了三个头,抛一把纸钱,就当送他们上路了。

一个老太太站在远处抹泪。

我什么挂念都没有了,我离家出走,打拼,杀人,我不是好人,杀了人就是杀了人,不管什么原因。我无处可去了,我的狗也丢了,我知道我在逃命,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是我想活,就当,就当原来的我也死了吧。

那天我给自己改了名字,我把一个死去堂哥的名字借过来,当了自己的名字。从那天开始,我就是穆老六。

那你原名叫什么?

叫穆生。

高二那年我们村传出熊出没的消息,说是隔壁村一个老太太被熊瞎子一掌拍死,还咬死好几只羊。传言十分逼真,细节到位,说老太太一个人在家纳鞋底,听见有人敲门,慢腾腾走出去,开门发现没人。老太太觉得奇怪,关上门,刚进来又听见敲门,走出去,门缝里看是个穿皮大衣的人。老太太眼神不好,又把门打开,一开,一巴掌就迎过来。那巴掌就是熊掌。还说老太太脑袋外面看着没事,里面全碎了。

据说狗熊还没抓住,现在深居简出,还想着祸害人。

李小佳也知道这件事,他考量了一下,黄狗跟狗熊比起来还是后者吓人,于是他又和我一起走。我们讨论遇到狗熊该怎么办,他说该跑,我说错,应该躺下装死。他说狗熊一脚踩上来怎么办。我就不说话了。

那阵子警笛声一响,人们就说,警察来抓狗熊了。东西一丢,人们就说,东西被狗熊叼走了。大风一吹,人们就说,怕不是狗熊在吼。村子里死了几条野狗,人们就说,别的事不敢保证,这是狗熊咬死的确定无疑。

小孩再不能独自出门,大人走路也心惊胆战。出门必备一把高功率手电筒,光柱朝天,像能照进宇宙。

村里发了告示,晚上不许出门。李小佳说,他家把铁锹,铁耙都放在门口,以防狗熊闯进来。我说炉子也得架旺,听说狗熊怕火。他说火夹不出来怎么办。我就不说话了。

我上课无精打采的,每天放学飞快回家,怕黄狗不见了。

一天夜里,我听见一声嚎叫,瞬间清醒。是黄狗,我不会听错。

不会是狗熊吧。

我想出去看看,但我害怕狗熊。

我悄悄穿衣起床,沿着梯架爬上房顶。

月光如洗,星光闪烁,恍如白昼在水底。我往水房的方向看去,那一幕我终身难忘。

穆老六和一头棕熊坐在一起。

棕熊毛发旺盛,身影高大,相比之下穆老六就像个小孩。

我仔细寻找发光的地方,两粒绿光从叶间漏出,原来黄狗骑在树上,对着满月嚎叫,叫声凄厉仿佛狼吼。

他们离我很远,但声音直击耳膜。

穆老六面前架着火炉,火炉上是烧红的茶壶,茶壶里冒着蒸汽。他手法娴熟,提起茶壶倒满两只杯子。然后双手奉茶,对着狗熊说:

“熊兄请。”

狗熊坐得笔直,嘴巴凸起。它双掌接过,先嗅一嗅,再吹一吹,这才一饮而尽。

我听见狗熊也说话了:

“多谢六弟。”

“再饮一杯否。”

“诺。”

狗熊又喝了一杯。

“此情此景,何不赋诗一首。”

“六弟好雅兴。”

“熊兄先请。”

“既如此,兄便献上一首熊嚎赋。”

随后一阵排山倒海的熊吼穿过森林水库雪山,引来阵阵大风,乌云密集森林上空,雷电交加,夜色瞬间亮起无数灯光。灯光越闪吼声越响。全村都听见那天的熊吼,但只有我看见狗熊和穆老六坐在一起,月明星稀,茶烟袅袅,他们有如两位文人雅士。他们听见的不是熊吼,而是一首深情的熊嚎赋。

第二天,在两辆警车阻隔下,人们看见一头棕熊死在水库边缘,肚上一个黑洞汩汩流着黑血,血液染红一片水面,水里游动很多小小的鱼,鱼儿吐着红色泡泡。

稀里糊涂的,我走到海边。风很大,旁边有个穿着脏兮兮的,可是眼睛干净的七八岁的女孩,女孩跪在地上,面前放着一只碗,几毛钱。

我感觉到她在看我,我一看她,她立马低头。女孩牵着一只猴子,蹲在一边朝我呲牙。

背后传来清脆笑声,几个女孩轻盈走过,她的眼光跟随她们移动,直到她们消失不见。

我咬了咬嘴唇,把手伸进口袋。

“兄弟,外国去伐?发财嘞。”

一个带墨镜的男人从左边出现。

“什么外国?”

“外国啦,老美啦,发财发财。”

“怎么去?”

“阿拉们有船啦,不用证件,悄悄的,侬们就过去了,好处多的很嘞。”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他,我没有坐过船,也没见过海,更不知道外国是什么样。也许是我对这里伤了心,也许我已经丢了心,也许外国是最好的逃难地。

我问了票价,数出票钱留下一百,把剩下的全部装进女孩口袋,要她保管好。她吸了下鼻涕,给我磕了个头。

我摘掉她头上一片叶子,猴子向我鞠躬,我对它点点头,跟着墨镜走向码头。

远处雷声涌动,云层厚重,雨丝落在脸上,海风吹来,海风吹走。

船不大,很脏,白色船面染着灰尘,几个壮汉站在船头。上船以后墨镜态度变了不少,先收了我的证件,又让我挤到船舱里面。

船舱里面黑漆漆的,刚进去什么都不见,过一会儿眼睛慢慢适应,发现里面挤满了人,清一色男人,有老有少,相比之下我的衣服还算干净。他们的眼睛开始发光,野兽一样盯着我。

我坐在一个四五十岁的人旁边,随后稀稀落落又上来几个人。我加入狼群,野兽一样盯着他们。

边上的人姓张,四十三岁。他是木匠,手艺好可是性格老实,所以处处被人排挤。乡下没活,上城里揽,被墨镜忽悠,以为美国是祖国的哪个小岛,后来上了岸才明白过来。

船只行进颠簸不止,统共一周才到达彼岸。

上岸前我一共吐了十一次,一是颠簸,二是那些死不瞑目的小鱼小虾使我反胃,三是看见别人的呕吐物。

我和老张搀扶着上了岸,几辆卡车停在那里。

我们坐上其中一辆的车斗,卡车走了很久,其余几辆在分岔处消失,我们那辆在一片森林停下。

墨镜赶狗一样赶我们下车。

一个瘦男人问墨镜这是哪儿,墨镜笑了笑,指指门口:

“这儿,进去吧,发财。”

说“发财”的语气有点幸灾乐祸。

接着他吹着口哨上了车,车消失的瞬间我想起我的证件。

背后森林群鸟惊起。

十一

那是高三寒假的最后一天。

那个寒假开始我爸突然对我好了许多,那时起他再没打过我。

他跟我商量高三下学期去离学校近一些的姑父家里住,我当然同意,运完东西后我骑着车来到水屋。

下了车,走到木桩旁边。

穆老六坐在村口水屋的石凳上,一条鞋大的小黄狗跑过来趴在我的脚上。

树叶被风吹动哗哗在响,我的自行车上莫名多了一只风车,向着风吹来的方向转动,远处火车自南向北,天空晴朗,万里无云。

小黄狗狺狺叫着,我掏出半个馒头,放在它的嘴边。

“这半年我就在我姑父家住了。”

“挺好的。”

“我想听你讲完剩下的故事。”

十二

一座山很高很高,长满了森林,工厂在山脚下。

几个人把我们领进工厂,门口几条黑狗呲着牙疯叫。

我们排成一排,一个高个子走来走去看着我们,一会儿拧眉,一会儿傻笑,叽里咕噜一阵,说这里是新建的木材加工厂,待遇丰厚,每月工资二十美元,每人每天十四个小时工时,管吃管住,剩下的就是赞美上帝。

我们是第一批工人,高个子说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工人。

工厂有三间大房子,西边一间是宿舍、中间是食堂和洗衣房,东边一间是操作车间。另有一个精致的房子,供管理人员居住。

户外场地很阔,堆着很多木材,东南靠门处搭着一个棚,棚底是三辆卡车。

宿舍分成一些隔间,每个隔间一张宽床,像农村的炕,睡六个人,隔间很小,几乎没法落脚。我和老张最先进来,随后进来四个人。

老许,三十岁,胖子,爱占便宜。他父母双亡,自己文化不低,在书里念过美国,被墨镜忽悠来这鬼地方实现美国梦。结果是来砍树,还好心态不错,觉得既有工资拿,以后回去还能骗骗人说自己留过学,不亏。

老刘,三十二,浑身筋肉,不说话。老刘混江湖的,没打过好人没饶过坏人。一年前被手下出卖,老婆孩子被杀,一把剔骨刀杀出去,弄死叛徒,逃往外地。他见墨镜招人,听了两句,自己主动要去。

老魏,三十五,壮实,内敛。和老刘对脾气。家在南方小村,妻子掉进山崖,儿子和自己遭了矿难,儿子死了,自己没死,黑煤矿赔了二百元钱,一个人过得伤心,就跟着工友来这里,误打误撞上了船。

老高,四十,个高,絮絮叨叨。欠了高利贷,还不起,三天两头被砸房子,老娘被活活气死。他埋了老娘,点了放贷人的屋子,家乡待不下去,逃出来,正好碰上墨镜。一听来美国,毫不犹豫,抱着死在这儿的想法。

总之,能到这里来的,都有点故事。数老张老魏正常。

几个人推老张做了大哥,一来年纪最大,二来最靠谱。

睡觉分床位,我年纪最小,大家照顾我,叫我睡最里面靠窗的位置,旁边依次是老张、老刘、老魏、老高,老许胖,只能睡一边,不过有时候会掉下去。

第二天七点被叫醒,简单洗漱后在场地集合。

每个人被分成不同工种,有装卸工、操作工、洗衣工、伙夫,看着有力气的多半成了伐木工。

老刘和我是伐木工,老魏是操作工,老高是装卸工。老许当洗衣工,整天泡在水汽里,又胖了一圈。

老张当了伙夫,不会做菜,水煮白菜齁得要命。

就是这么怪。老张是木匠,却当了厨子。我是厨子,反成了木匠。

每次吃饭,老许说:

“老张呀,齁咸呀,你要这个样子放肥肉就好啦。”

老刘咳嗽一声。

老魏使劲喝水。

老高说:

“太香了,就是盐放得有点少。”

工厂早上七点开始工作,中午十二点休息,一点工作,晚上十点休息。

工资半年一结,半个月休假一天。

除去伐木工作,每人一月只许出门半天,出入都要搜身。工厂里有商店,有药房,物资只许在这里购买。东西不准带进带出,一旦发现,悉数没收。

所以休息日几乎没人离开。

每月两天时间里,老刘、老魏、老许和老高头天晚上就开始打牌,打到半夜三点才呼呼大睡。

老张预支了两个月工钱,托老马弄来一套木匠工具。老高说老马绝对吃了回扣,老张一声不吭。

老马是工厂的华人监工,管吃喝工资。工厂里两个监工,一个白人,我们叫他高鼻子,另一个就是老马,很热心,永远笑呵呵的。

老张的休息时间绝不浪费,他领着我到车间外面,取些边角料,做些桌椅板凳。

老张好手艺,卯榫结构用得娴熟,一颗钉子不用,手底物件就能结结实实。

老张没说,可我知道他是要把手艺传给我。

因为我年轻,因为老张和我都是好人。

我算什么好人?我杀过人。

我老老实实跟老张讲了我的过去,老张说:

“照你这么说,来这的能有几个好人。”

老张抹了把汗。

“你是做了错事,可那人也该死,就当收拾了个祸害,救了老陈。再说你也受惩罚了,你不是来这儿了吗?你有心,你知道愧疚。世上多少不懂羞耻的人,你不算。”

老张说,我能把这件事说出来,就说明我还有心,我也把他当自己人。

老张有空没空就教我点手艺,我懂了些技巧,自己做点小物件,老许立马顺走一个,说要带回国做纪念,跟别人说美国教授送的。

老刘咳嗽一声。

老魏说:

“可别死在这儿。”

老高说:

“别欺负小穆。”

老张说:

“开饭了。”

老张做菜还是咸,但只要有好东西,总给我留点,他叫我想起老陈。

来这的第五个月,老魏出了事。

操作工老魏,因为没站稳,一头跌进机器。据看见的人说,老魏直接成了两截,要不是机器关得及时,老魏就要尸骨无存。

那天下午高个子又把我们叫到空地,先在胸前比划了个十字,然后撇着嘴说,

魏的事他很难过,他已将魏的尸体火化,连同抚恤金一起寄给他在中国的家人。

高个子宣布那天下午我们可以休假半天。

我们坐在宿舍里,谁也不说话。

过了三个月,又出了一次事,老许被洗衣机旋掉一条胳膊,说是被送去看病,可一去再也没回来。

有些人害怕了,怕来了美国钱没挣着命先没了。

几个人结伴去要工资,也没有回来,老张说:

“兴许他们要到工资就先回去了。”

老刘咳嗽一声。

老高盯着他们的床铺发愣。

《加州趣闻报》刊登过一起九十年代初加州森林的猎熊事件,报道了一众华人劳工非法射杀黑熊的新闻。

我就是这些华工之一。

高个子跟我们说,那几个人都因为不守规矩,擅自出门被熊袭击至死,尸体已被火化,连同抚恤金寄回中国。所以我们要去猎杀那只熊,一来为工人报仇,二来防止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他发给我们一些猎枪、绳索和铁钩,今天专门练习用枪,明天早上九点集合前往。

一行23人,高个子领头,两个监工,高鼻子走在前面,老马和我们一起走。

老高一边走一边对老马骂高鼻子和高个子,老马一言不发。

森林很大,一条小路,两边都是荆棘,各种各样的动物叫声在耳边回响,阳光渐渐不见,路越走越深。

老高说:

“老马,咱这阵势不得给熊瞎子吵醒了?”

老马说:

“冬眠呢,谁吵得醒。再说,咱这不有枪么。突突就完事了。”

“冬眠怎么吃的那几个人?”

“估计这几天刚睡下。”

老高又问:

“不对吧老马,这是夏天啊。”

“它瞌睡了行了吧。”

高鼻子转过身来,指着老高:

“你,去前面。”

老高不肯,高鼻子举手就是一巴掌。老张怕老高吃亏,连忙举手说他去。

高鼻子才点点头,转过身继续走路。

老高把枪对准高鼻子后背,老马按下他的胳膊。

“忍住,不是他们对手。”

老高看了看老马,把枪放下。

我们从没有人单独走到森林这么深的地方,我不知道高个子是怎么找见的熊。

阳光透过稀稀疏疏的树枝缝隙落下,形成很多光柱。萤火虫在四处飘摇。树脂滴在手上,温温黏黏的。脚边不时有蛇窜过。

那头熊是黑色的,皮毛光滑,身上的毛好像油漆,和黑色泥地融为一体,如果是夜里,它一定可以隐身。黑熊耳朵很大,鼻子凸起,趴在地上像座山丘。一只鸟儿落在身上,随即又飞走。

高鼻子好像跟老高有仇,挥手让老高过去,要他看看熊是不是醒的。

老高怒了,把枪摔在地上,决定要走。老马捡起来,对老高说忍着点,狗熊冬眠呢,不怕。

老高走过去,踹了一脚狗熊。

高鼻子破口大骂起来:

“蠢货!我不是叫你叫醒它。”

已经来不及了,狗熊身子动了,老高木在那里,已经不知所措,老张冲过去一把拉回老高,狗熊像人一样站起来,睁着眼睛环顾四周。

我不知道那一刻它是不是害怕了,可我真的害怕了。

高鼻子也怕了,一个劲儿往回躲。

无论平时我们怎么骂高个子,这回高个子真的够胆量,他两眼放光,举起猎枪,一枪打在狗熊眼睛上,流出黑色的血。

高个子往我们这边跑,边跑边喊,“射击!射击!”

我们躲在树后,狗熊身上流着血,眼睛被打瞎,枪声不断响起,它跌跌撞撞,双手乱挥,向每个枪口扑去,可每次扑到都是树。

它大吼着,枪声不断响起,拉栓声,卡壳声,哗啦啦响。

高个子好像发了疯,大吼大叫,十分激动。

他的子弹长了眼睛,只瞄准熊的眼睛。狗熊眼睛起码中了七颗子弹。它挥舞着爪子,碰到树后狠狠摇晃,把树当成敌人,一棵半腰粗的树被它拍断,树砸在老刘身上,老刘痛得大喊。

时间静止了,连呼吸都停止。

高个子大喊:

“射击!射击!你们是男人吗,快杀死它!”

枪声再次密集起来,部分子弹穿透老刘,老刘的头歪下去,老刘死了。

这里存在真实吗?这是什么地方?这头狗熊是真的吗?还是高个子撒的一个谎?

我呜呜哭起来。

“老刘……”

被十几发子弹同时击中的黑熊最终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唤着,眼睛流出拳头大的泪水。

那一刻我全身僵硬,我从不知道野兽也会哭泣。我莫名其妙就走出去,跪在它面前,它的吼声渐渐平静,胸脯还在跳动,一阵一阵,越来越慢。我用手抚摸它的额头。后来我想,我是不是把它当成了老刘。

高个子也走过来,刚一靠近,狗熊突然起身,搏尽全力扑向高个子。

砰——

狗熊脖子被一枪打穿,脖颈涌着黑血。

一群人拖着狗熊被割开的尸体,在森林里静默行走。

我又听见熊吼声,我以为那是幻觉。

回到路上,我们把熊的尸体装进一辆卡车。这时我想起老刘,老刘的尸体还在树林里。我想问问老马什么时候下葬老刘,四顾,老马不在。我往回走了走,远远看见老马和老高。然后,我亲眼看见,老马,拿出枪,打死了老高。

我轻声走开,一点声响就会丢了命。远远见到老张,我连滚带爬跑过去。

我偷偷跟老张说了这件事。

还在为老刘伤心的老张睁大眼睛瞪着我。过了一会儿老张说,他不是不信,是不敢信,要是真的,我们就随时要玩完。

我跟老张说,等等看,指定说老高回家了。

等到夜里,老马走进来,说老高回家了。明天大伙再歇一天。老马是个好演员,表情该和蔼时和蔼,该沉重时沉重。哪怕老高是他杀的。

一屋子只剩下两个人,我和老张面面相觑,汗毛耸立。关了灯,老张背对我睡下。

我低声跟老张说,

“老张,我真觉得不对劲。”

老张没说话,我以为他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老张突然说:

“你想怎么办?”

“我想跑。”

“什么时候?”

“砍树的时候。”

“那我呢?”

沉默。

“兄弟,我这么大岁数了,认命喽。”

“我再想想办法。”

过了一会儿,我说:

“老张,我不会丢下你的。”

老张的呼噜声起来了。

那天夜里我梦见一条蟒蛇缠在我身上,对着我亲切地笑。

第二天晚上,老张拍拍我的枕头,然后睡下。

关灯后我一摸,是个包,手伸进去,里面是吃的。

“老张,老张!”

我低声喊。

“咱俩一块走。”

“睡吧睡吧,明天要干正事儿。”

第二天早上,我带着老张混进卡车,跟别人讲是临时换了工种。到了林子里,老张拿着斧头,我扛着锯子,走在人们后边,等领头走远,我跟身边人说我们去尿尿,就跟老张一前一后往边上走。估摸别人看不见了,两个人就拼命往东跑。跑了足足两三公里才停下。老张跟我说他不行了,得歇一会儿,这儿真要尿尿了。

我等了一会儿不见老张,往他去的方向走了几步,在地上发现一只大脚印,再往前走,老张脸朝地趴在地上,后脑已经裂开。

不用说了,老张是被熊拍死了。

我不敢悲伤,又拼命往东跑,我听什么都像熊在附近,我跑到两脚没了知觉,跑一阵走一阵,终于看见一条路。

我腿一软,跪在地上,头磕进泥里,泣不成声。

老张,我在这儿的亲人,最后的朋友,死了。

十三

我浑身瘫软,天黑之前才恢复了一点力气。

我顺着路往南边走,见到一座废弃木屋,我钻进里面的茅草堆,等明天太阳升起。

我紧张得睡不着,但困意放松了我的身体。

阳光照进布满蛛网的小窗,麦草生出香气,树林里鸟儿惊起,水流声清晰入耳,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这里,这些都是真的,我是真的,老张是真的,熊是真的。

我一想老张,眼泪又掉出来。

等到中午,我走出屋子,在木屋背后的湖里洗了衣服洗了澡,穿着短裤坐在一块石头上,水珠一颗一颗流进土里。

我从不相信鬼神,也不相信上帝,但她出现的那一刻,我相信是上帝出现了。

一只松鼠跑到我的脚下唧唧叫,腮帮鼓鼓特别可爱,尾巴上是好看的花纹。

我朝着花纹的尽头看去,一个穿着黑裙子的女生向我走来。

树叶微动,清风徐来。

她走近我,坐在另一块石头上,哼着我没听过的歌。

我不敢动,看向森林。

我说:

“你从哪里来?”

她晃着脚,

“那里。”

“你要去哪儿?”

“这里。”

“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告诉你,但我知道你叫穆生。”

我说:

“我不叫穆生了,我现在叫穆老六。”

“知道了,你叫穆老六。”

我问:

“你饿不饿。”

她点点头,看着地上的水坑。

我赤脚走进屋子,从茅草里取出包裹,看到包裹我想起老张,站在那里愣住。

她吃得很慢,一块饼干吃了好久。

我又问她,

“你要去哪儿?”

她说:

“不去哪儿。”

太阳高照,我穿好衣服,往南方走。我知道她在身后。

我把玩一块石头,走走停停,偶尔回头,她手里的花束始终在变。

汽车载着音乐重重驶过,车厢里的男人,胡子,烟斗,迷人笑脸。

他们吹着口哨,挥手向我致意,我回礼,崭新香烟扔向我。

我们走到一座小镇。

镇子不大,南北朝向,东西两面是崖,东面山脚是丛林,西面山脚是温泉。

镇子中心是座白色教堂,圆形屋顶,正午时分阳光拂过顶端。一共两个街道,交汇处是一个酒吧,沿着酒吧,各种店铺向后伸展。街道两侧是居民区,清一色红砖建筑。

街道很宽,石砖铺成,路边是碎石路。一些门外拴着马,稀疏停着几辆皮卡。

我坐在一处台阶上,她也坐下。

我又递给她一块饼干。

不说话。

身后门开吱呀开启,我站起来,转过身。

一个中年男人走出来,我看着他酷似老张的面孔有些惊讶。

他看我的眼神也是。

他说:

“你是?”

我说:

“抱歉,我这就走。”

他说: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看得出你是远处来的,我可以邀请你和你的朋友到我家作客吗?”

我说:

“可以吗?”

他说:

“当然我的朋友。”

我看了看吃饼干的女孩,我说:

“我们走吧。”

她点点头。

木制地板,木制桌椅,木制盘子。如果老张活着,他的屋子一定也是这样。男人端出很多饭菜,那是我一年来以来吃过最好的一顿。

男人说他叫詹姆士,让我叫他老詹,本地人,在镇上开了间酒吧。

他问我愿不愿意到他的酒吧工作。

我问他:

“老詹,你为什么要用我这个来路不明的人?”

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我是他曾经的一个朋友。

他说:

“你的朋友也可以留下来,我该怎么称呼她呢。”

我摇摇头:

“我不知道。”

她说话了:

“你知道的,只是你忘记了,我知道你叫穆生。”

“我不叫穆生了,我现在是穆老六。”

“知道了,你是穆老六。”

我告诉老詹我的经历,老詹听着,香烟在空中弥漫。

我说如果不能让老张落叶归根,至少让他入土为安。

老詹拿出两把猎枪,开着皮卡带我驶入森林。

我们紧紧端着猎枪,随处做下记号,在林子里找寻很久才找到老张死的地方。老张尸体不见了,地上只有一点血迹和一片布条。

我装好布条跪在地上,手伸向天空,为老张招魂。

四下鸟鸣不止,野兽怒吼,小兽乱窜,树叶抖动,大风吹来,芦笙响起。

我说:

“老张,你安心走吧。”

霎时平息。

很久以后我会做一个梦,梦见老张和一头黑熊勾肩搭背地走在路上,他穿着西部牛仔的衣服,走进加州一号酒吧要了两杯酒,看见我他憨憨地笑了。

我说你回来了。

他说我回来了。

詹姆士酒吧在街道转角处,营业时间是下午6点到凌晨1点。提供酒类、果汁、西餐。

我成了酒吧侍应生,她会弹吉他和唱歌,老詹让她当乐手。

每到晚上8点,伴侣双双前来跳舞,音乐热情。

10点开始,酒吧逐渐平静,人们沉默饮酒,音乐转为优雅。

凌晨1点,最后一批客人离开。我收拾时她开始唱歌,和之前不一样。

有时候我停下,听歌声和雨声交织。

后来我问她,她唱的是谁的歌。

她说,是鲍勃·迪伦。

她住在库房里,我睡在沙发上。

有天我醒来,窗外是阴天,房屋昏暗,她站在窗边,穿着白色裙子,浑身发光。

很久之后我向她描述这个场景,她什么也不说,只轻轻一笑。

我逐渐听懂了她的歌,有天我抬起头,发觉她正看着我。我心猛地一坠,连忙扭过头。

琴声停了,她站起身子,一步,一步,

向我走来。

十四

指针指向6点,我看着正在下沉的太阳。

穆老六懂我的意思,他说,

“那只表,带了吗?”

我掏出口袋。

“带了。”

“给我。”

我放在小黄狗背上,小黄狗稳稳送过去。

穆老六拧动表侧按钮,太阳居然渐渐退回天空,飘往东面的云又回到西面,水向后流动,吹往南方的风来自南方。

穆老六说,我讲得累了。

小黄狗叼回手表放在我的鞋上,穆老六闭上眼睛。

十五

黄狗因为偷偷叼走老杨家的一条羊肺,被老杨活活打死。

我和李小佳狠狠揍了一顿老杨的儿子杨小灰。从此换了一条不经过老杨家的路上学。

毕竟我们不怕杨小灰,可见了老杨手里那把尖刀和几分钟就咽了气的羊还是发怵。

不过杨小灰这孙子也讲信用,说不告状就不告状。

后来他继承了他爹的手艺,成了羊老板。价钱公道,从不缺斤短两,常把羊下水扔给村子里的野狗。脾气温厚,跟谁都自来熟。见我就喊:

“上家吃饭嘛。”

杨小灰结婚那天来给我和李小佳敬酒,我不好意思地为小时候那顿打表示歉意,杨小灰挥挥手说:

“那都过去的事儿了。我也知道我爹做得太过,不就是块肉嘛。我也知道你跟那条狗有感情,死了你也难过。不提过去的事了。”

几年后杨小灰生意越做越大,从全乡知名到全市再到全省,家里盖了楼,开起宝马车。

可还跟原来似的,路上见了放羊的老汉也要停车聊几句。

见我就喊:

“上家吃饭嘛。”

后来杨小灰在村里盖了小学。再往后,杨小灰把生意做到北京。。

后来我带着妻女去北京旅游,杨小灰知道了,非要亲自陪陪我们。

发了福的杨小灰还是憨憨笑着,陪着我们去了长城,一起合了张影。

我跟小灰说:

“你大出息了小灰。”

小灰说,都是人家照顾我。

后来小灰进了富豪榜,还上了电视,成了全国有名的人。

小黄狗是黄狗的狗崽。

黄狗配偶是一条温顺大白狗,生下小黄狗以后想到水边喝水,因为没有力气,失足掉进水里活活淹死,尸体漂在水面上,风吹动尸体靠岸,王大毛就带着几个小子用石头砸狗尸。

那天放学我正好看到这幕,从车上跳下来先摔了一跟头,然后爬起来冲过去,往王大毛背上一拳,王大毛喊了一声,缓了几秒跟我撕在一起,我拼了命,大胖子王大毛被我勒住脖子,王大毛叫着:

“至于吗爷们儿?一条死狗!”

“我操你奶奶四十代祖宗!”

王大毛摸着一块石头砸在我左脸上,我脑袋一轰,嘴里甜丝丝的,松开手捂着脸,王大毛爬起来一脚踹在我背上,我感觉后背一块骨头移了位置,眼泪不自觉流出来。估计王大毛怕我被打死,我隐约听见他们跑开,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先看了看天,还好天还没黑,不然回家又要挨打。我摸摸我的左脸,把手放进嘴里摸我的牙,居然没有掉,也没流血。我撑着地站起来,后背并不疼,我伸手过去摸,从上到下,那根骨头完好无损。

我还抖着,但我惊奇自己居然没被打伤。

我抖着腿拉起白狗硬邦邦,软乎乎,血肉模糊的尸体前腿,走到树林里埋下,那里埋着被老杨打死的黄狗。

我记得一个夜里,我看见黄狗和白狗像人一样在月光下跳着交际舞。

那天我泪流满面。

不知道为什么。

几年后王大毛因为偷东西被判了刑,出来以后发誓改邪归正,跟着杨小灰宰羊。那时候杨小灰已经开始当老板,这种粗活都交给王大毛。杨小灰也不亏待王大毛,一月开三千工资。

后来杨小灰婚宴上我跟王大毛坐一桌,王大毛好像完全不记得那天的事,看我的眼神毫无波澜。

后来他考了驾照,先是开拉羊的货车,后来给杨小灰开宝马车。

有次杨小灰碰上抢劫,王大毛以一敌三,撂倒三个只挨了一刀。

从此王大毛成了杨小灰的保镖兼助理,雷打不动上县里拳馆练拳,之后成了远近闻名的保镖,好多老板高薪聘请,三倍工资也没用,王大毛就跟着杨小灰干。

杨小灰把生意做到北京他也跟到北京,后来我去北京玩,杨小灰带着我们去了长城还合了影,给我们照相的就是王大毛。

穆老六醒了。

十六

我们在教堂举行了仪式,见证人是老詹。

她穿着白色裙子,戴着花环,我们交换了戒指。

那天她送我一块手表,我送她一串项链。

我们在镇东租了一间小屋,四十平米,分成卧室,厨房,洗手间。

卧室里一张大床,两把靠背椅子,一张圆桌。窗底是一张棕色沙发。窗子朝南,能看见远处的天。

米色墙壁,橘色吊灯。

太阳好的时候就出去晒太阳,阴天坐在窗前,看远处的云和闪电。

到了下午5点钟,我们牵着手走到酒吧。

这时候老詹开始教我做西餐,我每做好一道就先给她尝,她总说好吃。

我忘了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但我记得她的手在春、夏、秋、冬会有不同温度。她喜欢花,花瓶味道清淡。

温热的风吹拂窗帘。夜色袭来。

有天我们坐在窗前,她说,她想知道我的过去。

我看着闪电,告诉她一切。

她抓住我的手开始哭泣。

我说,对不起,我杀过人。

她说,不是因为这个。

那天我们没去酒吧,拥抱着直到深夜。关灯前,她悄悄说:

“我要走了。”

“什么?”

“天要亮了。”

第二天她突然消失了,如同她突然出现。

敲开老詹家门,我问老詹知不知道她去哪了。

老詹问:

“她是谁?”

我说:

“我的妻子,和我一起来的人。”

我想不起她的名字,我使劲回忆,却想不见她的声音。

老詹说:

“你是独自到来的啊。”

我问遍镇上的人,他们一致告诉我不知道这个人。

我拿着表去钟表店,他看了好久,说他没见过这块表。

我找到牧师,要他证明她的存在。

他闭上眼睛,捂着胸口:

“哦,上帝啊。”

我疯了一样在街上跑,像野兽一样嘶吼,老詹抱住我,说:

“你醒醒,你醒醒,你不是疯了吧。”

我大概晕了过去,醒来时我在老詹家,医生、牧师和老詹都坐在边上。

我挣扎着站起来,对他们说:

“抱歉,我得走了。老詹,谢谢你的照顾。”

老詹说:

“你要去哪儿?”

我说:

“去我来的地方。”

十七

我孤零零的,好像我生来不是孤零零的,只在今天孤零零的一样,失魂落魄地走。地面到处是水坑,鱼在里面跳动,路边开着各种颜色的花。

空气清新,泥土柔弱,这里真美,这里这样美可我伤心极了,我伤心得快要死了。

我坐在小屋旁边的石头上,等待一只松鼠的到来。

我一直等,等了好久。

我一直想,假如她不来,我就死在这里。

我不吃不喝,虚弱到滑下石头。

快闭上眼睛那刻,一阵脚步声传来,我使劲睁开眼睛,一条黄狗在我身边转圈,叼来的一串野果放在我手边。

我往嘴里放进一颗,酸酸的,这证明我还有知觉。我摸摸它年轻的后背,问它:

“你是老黄吗?”

它点点头。

我又想活了。我要是死了,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爬起来,带着它回到镇上,敲响老詹家门。

十八

我决定生活在这里,我会时刻亮着灯,这样,她回来时就不会迷路。

我从镇上买了些工具,拿出老张教我的木匠手艺,四周是天然的建筑材料。把剩下的所有钱交给老詹,托他运来玻璃、钉子、线、种子、餐具、锅和酒。老詹还带来一副渔具和烧烤架。

我用了两个月时间盖起一座小屋。

屋子朝西,一共两间,木墙木顶,木地板,木门,木窗框,厚玻璃。

屋顶不高,从外看是坡顶,从里看是平顶,中间中空,架起稳固三角。

西屋是酒吧,南北长6米,东西宽4米,屋子以东是吧台,一条长柜。柜台外是三把木椅。

背后木架摆酒,有威士忌,加州红酒,苦艾酒。

屋南放两对桌椅,正对窗户,光很好。

屋子正中是一盏煤油灯。

西屋东侧正中有一扇门,通往东屋,挨着东屋北面通往院子的门。

东屋是卧室和库房,东西长5米,南北宽3米。东南角是床,床南有一扇窗,能看见远处的山,靠床是一对小桌椅,桌上是蜡烛、餐具和纸笔,用来吃饭和记录。

东北角是洗漱架和水缸。

东屋以西是个柜子,装着酒、煤油和工具。

院子用木栅栏围住。开一个小门,正对湖泊,一片蔚蓝。

院子西北靠西屋处是一个小窝棚,里面堆起一座土灶。

院子以北是一块地,东南角是简易厕所。

最后我做了一个招牌,竖在门外,上面写着:

加州一号。

日子又活了过来,我突然觉得生活有了着落,现在真真切切,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在等一个人,她穿着一件黑色裙子,会在一个凉爽的日子,毫无预兆地向我走来。

十九

我在那里生活了三年。

第二年有个男人每天过来喝酒,他听说了我的事,想和我聊聊。

我告诉他一切,他没有说话。

他说:

“我保证,她会回来的。”

我说:

“谢了兄弟。”

一年后一个雨夜,他浑身泥泞推门进来,说:

“威士忌,最后一杯。”

我倒给他,把钱推回去。

他笑了笑。

“你去哪儿。”

“回家。”

临走前,我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洛根。”

再后来,我真的等到她了。

那天早上我一直心悸,我总觉得会有事发生,黄狗狂叫不止,我把它赶到里屋,它窸窸窣窣扒着门,我搓着手,看向门的方向。

她进来的瞬间我呼吸停止。

我想象过很多种再见她的场景,没有一种像这样平静。

等我想动时,我发现身子开始麻木。

我蹒跚走到她面前,那身黑色裙子犹如一阵飓风。

我说:

“嘿。”

她说:

“嘿。”

我颤抖着,她说:

“苦艾酒,谢谢。”

我站着,动弹不得。

“先生?”

“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们见过吗?”

我表情松弛下来,我说不出那种感觉。我跑进屋子翻出手表,再出来,她不见了。

我冲出屋外,道路空空。

泥土的味道在空中飘动,雷声从森林传来,乌云笼罩大地。

我以为我会吼叫,像一头熊,可是我没有,我又开始呼吸困难,我低着头,一口一口吞气,我跪在地上,接着躺下,扼住脖子,大口喘气。

几只青蛙从我身上跳过,雨在期盼中下起来了,我想起她离开的那个夜晚,那场雨迟迟不来。

你知道吗?人一旦希望破灭,会忘记自己是谁。

比如那天,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块泥土,在一个迟来的雨天不断被打碎。

我不知道要怎么骗自己了,我要说那是梦,还是一个像她的人。

可我无论怎么暗示自己,我都死死相信那就是她。

我不知道要等谁了。

那天我拖着身子回到屋里,躺在床上,盯着屋顶。

手表在我胸前口袋里,和心脏一下一下碰撞着。

黄狗待在我边上,我听得到,它在哭了。

我躺了两天两夜,一刻也没合眼。

假如不是胸口起伏,老詹一定以为我死了。

他一句话也不说,坐在床沿,点起一根烟。

我顺着他的眼光往外看,只看见灰蒙蒙的天空,但我能听见鸟叫声,依稀伴随熊吼,从森林那面传来。我想起老张。

“我渴。”

老詹跳起来去接水。

老詹扶着我的肩膀,我喝着水,呛了一口。

“我见到她了。”

老詹不说话。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了。”

老詹转过头,叹了口气。

“上帝啊。”

“老詹,我不想开酒吧了。”

二十

老詹把酒运走,给了我一笔钱。

我把钱递给老詹,说我用不着了,以后你每周进货,给狗和我带点吃的就行。

我决定不等了,也许,那真的只是我的幻觉呢?

真的是我的幻觉吗?

我种了很多东西,种上土豆、玉米、豌豆、胡萝卜。老詹有时来我这里坐坐。我们有时一起钓鱼,有时什么也不说,我扎进湖里,老詹坐着。

后来,老詹带来一个女人。

她总不说话,我以为她只是路过。

再往后,老詹走了,她却留下来。

我们从不提及往事。

我在房子外面搭起围墙,在四周种上树。

那时经过的人已经不会打搅我们,我们常常不出门。夏季的每个下午,我都跳进河里游泳。她就坐在岸上,我从水里探头,她对着我笑。

想起那段日子,我总觉得自己住在水里。

老詹送我一把猎枪,我在森林里捕到野兔,可我再没听见熊吼,可能它死了,可能它走了。

我们烤鱼,烤兔子,做各种派。

她怕打雷,躲在被子里发抖。

雨击打窗子,雷声不绝,我们都醒着,我拍打她的后背,黯淡的光照在墙上。

我想我可以忘记过去了,我只要好好活着,就这样,活到死。

黄狗老得不能动了,死得没有痛苦。我把它埋在院子里,那里的草已经很繁茂。

就这样过了五年,假如不是每周一次的老詹,我们早就忘了时间。

要是你觉得你能拥有什么一辈子,那你就会失去它。

我一直以为死亡是个逐渐的事,从开始的面色苍白,到身体不适,到卧床不起,到最后的诀别。

我以为可能是我先死,我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对她说些安慰的话,然后成为一块冰块,再盖上白布。

可是没有。

我从不知道死亡会这样平静,我杀过人,他死的样子好像一条泥鳅,老张死后尸骨无存,只留下一摊黑血。

她却好像睡着了。

那天一切都和往日相同,我奇怪她为什么久久没有过来。等我走近,她的皮肤苍白好像冰雪。

我摇摇她,抓起她的手臂。没有脉搏。脖子,没有脉搏。嘴唇,没有呼吸。

我抱起她,她的手垂着。

我抱着她在路上走,然后跑,他们问我要不要搭车,我张张嘴,说不出话。

我跑。

医生画了个十字,拍拍我的肩膀。

我点点头。

我为什么那么冷静?要是我大吼大叫,她会不会好受一点?

她会好受吗?她已经死了。

我不许任何人再碰她,我抱回她,为她做了一口棺材,我摘了很多花,很多很多,铺在里面。

我挖开院子里的一片地,把棺材推到里面,在卡住的地方,我继续挖,最后棺材放平。

我很想也住进去。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有亲口告诉她那句话:

二十一

那场震惊世界的加州山火发生在几个月以后。

我是第一个发现它的人,我先闻见它的气味,随后树脂香味、烟尘刺鼻味一齐涌入屋子。

可我不会走,这座房子是我的,她的身体在这里,谁也夺不走,老天也不能。我做好了和火焰对抗的准备。

我在屋子四周淋上水,在地里淋上水,灌满所有水桶。

黑尘搅拌着空气。

火像一列缓慢驶来的火车,大片浓绿在燃烧。

我脱掉上衣,兴奋至极,看着火焰从西面席卷而来,逐渐向我靠近。

火星落在我脸上,我拿着水桶,直面火焰。

我居然有些享受那种炙烤,我脸上、身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烬,我闻见那只熊的气息,我希望它逃走了。

火在天上漂浮,天空昏黄,向我进攻。

一只燃烧的熊在远处奔跑。

我在屋顶和身上淋水,一会儿全身覆满白色污垢,我不停喝着水,扑火,忍受炎热。

我的头发开始卷曲,我闻见一股烧焦的味道。

我不信,我不信一场火能烧死我,我活了这么久,受了这些苦,可我还是活下来了,一场火,你不过是一场火。

我的屋檐开始灼烧,我把矛头转到屋子上,扑灭,扑灭,我打水的速度渐渐不及,可我一刻也没停下。

我的头发完全燃烧起来,全身炙热犹如置身烤炉,湖边的水开始沸腾。

我浇灭头顶的火,把水桶扔进湖里。

我不是认命的人,我不会服输。

你可以毁灭我,但不能打败我。

我走进屋子,躺下。火焰从四周向我靠近,空气粘稠,我渐渐呼吸困难。

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看见了她们。

后来《加州日报》报道了这次大火,以及一个在废墟中被烧得不成样子,却活下来的幸存者,那个幸存者就是我。

我看向穆老六的手臂,一道花纹从手腕向上延伸,那一刻我想起了一种松鼠。

我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成为灰烬,除了一块手表。

他们把我接走,更让他们惊讶的是我活了下来。

大使馆的人调查了我的来历,知道了我是多年前那座非法木厂的劳工,决定把我送回祖国。

我第一次坐上飞机,在天空的感觉,好像是在水底。

二十二

我回到我离开时的码头,那里已经不像从前,那个小女孩应该长大了吧,我希望她现在过得好。

我坐上火车,回城。

火车上我居然碰见原先那个列车员,她也认出了我,我们久久说不出话。

后来她常常来我的饭店吃饭,我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几年前她死了,我参加了她的葬礼。

我没有回家,我有了新的身份证明,我就叫穆老六。我住在廉租房里,租金很便宜。我在大路上四处找,找老陈的饭店,原来的饭店成了一家服装店,她们不知道有老陈这个人。

那时候我开始摆摊,我有两门手艺,老天不饿手艺人。

我自己做了桌子板凳,卖一些吃的,酿皮、凉面、糖葫芦,我都会弄。我每天用板车推来,用板车收摊。收入还好。

有天一个年轻人吃过,他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老陈的人。

他告诉我,他就是当年那个高中生。

他说老陈后来一直在找他的儿子,一直找一直找。

我问他老陈现在在哪儿?

他说,他们回家了。

他说,他也要走了,像我当年那样离开这里。

后来我又遇到一条黄狗。

老伙计,又见面啦。

它走过来,在我脚边趴下,像以前那样。

那天我认出她们了,两个人正在拾荒,来我摊位上吃东西。

有一瞬间我想轰她们走,可是我忍住了,她们看起来很可怜。

我没有收钱,她们很诧异。

后来她们来了很多次,我都没有收钱,

她们每来一次,我的恨就少一分。

最后我开口:

“他还好吗?”

“你说谁啊师傅?”

“我爹。”

她们惊得不敢动弹,我说:

“他还活着吗?”

她们站起来要走。

我拦住她们:

“他死了吗?”

“你跑了以后,他就一病不起,两年就死了。”

我让她们走了。

那天我早早收了摊,第二天,我买了车票。

一路风景我已经认不出。

到了村口。我怯生生地走路。小孩子们在路上走着,他们一个也不认识我,老鼠一样瞄着我和我的狗。

我走到家门口,门已经变了样。

我敲敲门,一个男人打开门,一个小孩坐在院子里看我。

那个小孩就是我。

是的,那个小孩就是你。

我向你父亲表明来意,他跟我解释了经过,我父亲死以后他刚从老家搬到这里,跟那两个女人买下屋子。

那时你母亲还活着,在院子里忙忙碌碌的,时不时摸摸你的头。你父亲也很温和,看你母亲的时候眼里全是温柔。

你相信吗?你母亲,就是我在火车站遇到的那个女孩。

我走的时候你正在门口和我的狗一起玩,那条狗其实很凶,那天却和你那么亲昵。你把土撒到它头上,它一动不动。

后来那条黄狗成了这里的狗王,它有了狗崽,狗崽的小狗崽就在你脚下。

小黄狗摇摇尾巴。

从那一刻起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但我说不上是谁。

我回到城里,两年以后我盘下一个饭馆,招牌是我自己做的,名字叫加州一号。

我知道这个饭馆,我7岁那年这个饭馆已经很出名,好多宴席都订在那里。

我用老陈的手艺做中餐,用老詹的手艺做西餐,生意越做越大,在年也就是你7岁那年,生意做到最大。

生意有了起色,我就想着去找老陈。我到了老陈的村子,打听一阵就找到他。

我进了院子,老陈正在打水。他一开始没认出我,问我找谁。我一说,他眼泪就下来了,他就站在院子里大喊,嗓子都哑了,他喊着:

“老伴儿呀,回来啦。”

小蓓鞋都没穿就跑出来,还不小心摔了一跤。

我过去扶起她,她抓着我的胳膊不放,就这么定定看着我,看了半天跟老陈说:

“真是啊,真是。”

我们进了屋,屋子里干干净净,跟以前一样。

老陈头发全白了,小蓓的头发花白,两个人身体都很好。

我跟老陈说,你们以后不用受苦了。

老陈说,好,好。

我跑以后老陈看着门缝里的钱,又听说撞小蓓的人找着了,就在我跑那天被人揍了个半死,就想到是我。他猜到我是以为自己杀了人所以逃命去了,想告诉我那人没死,就到处找我,每年花一个月时间到处找我,到过新疆、福建、哈尔滨、云南。可是都没找着。

过了五年,老陈母亲去世,他就带着小蓓回家。

一回来,就不想出去了。

他和小蓓种了三亩地,又因为手艺好,有宴席就请他掌勺。日子过得不赖。他们以为我死了,给我立了坟头,每年清明都有我的纸钱。

我想接他们过来,他们不肯,我就每个月打钱过去,每年过年就去看他们。

后来两个人同一年去世,老陈一觉睡过去,小蓓突发脑溢血,他们是好人,没受罪,我以后也想这么死掉。

我过去,给他们抬棺下葬,他们的墓在一座大山底下,旁边有一个小坟头,那是立给我的。

我托人打听过老詹所在的镇子,说是被那场山火烧没了,一点不剩。谁也不知道幸存者去了哪里。打听者告诉我,那场大火几乎毁了那片区域,什么也没剩下,除我之外的的唯一已知幸存者是一头黑熊,全身烧伤面积高达70%,救援队在一个湖里发现它,紧急救援之后活了下来。现在住在圣地亚哥动物园。

我在报纸上刊登广告寻找当年和我同一批的华工,可是一个也没找着。

后来的清明节,我哪儿也不去,一个人坐在家里,一瓶白酒放在桌上,周围是我的亲人、朋友、爱人、同事。我看不见他们,但我知道他们就在那里。

我又一个人啦,除了那条黄狗,它陪着我长大、离开、回来。我去哪儿它都跟着,世上再找不出这样的狗了。

当时有个十六岁的少年来投奔我,他让我想起老陈和我,我收留了他,那时候老陈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他。

我要教他做菜,他不学,教他木匠活,也不学。我问他要学什么,他说要学挣钱。我说钱就在手艺里,他不信。我就送他念书,学经济。几年以后回来,我让他当我助手。

生意越做越大,在你7岁那年,是生意最大的时候。我把生意托付给他,去陕西给老人出殡。这小子就动起歪脑筋,其实他不做那件事我迟早也会把饭店给他。

他在合同上仿造了我的字迹,卖了饭店,转移了我的钱。我一回来,保安一个踩住我的头,一个踩住我的手,一个踢我肚子,像以前那样。

我报了警,警察封锁了车站。

那时我身无分文,心如死灰,我回到村子,来到你家。

你父亲把我领到书记家里,他们商量着让我住在水屋,你母亲那时开始咳嗽。

后来几年,你父亲常常把饭带到水屋,和我一起吃饭。可你没来过,你8岁那年偷偷在外面看我,我知道。我当时就想送你这块手表,我刚走出来,你就不见了。

自从你母亲去世,你父亲就再也没来过。

我到水屋后的半个月,那小子找到我,把卡还给我。他跪着,希望我原谅他,我没有理他。

第二天,他已经漂在水上。

警察来了,结案。

我把那张卡扔进水里,就当是给他的纸钱。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可以证明我的过去,甚至没有人证明我的存在,认识我的人不是死去就是离开。除了这块表,它一直转着,只要它转着,我就知道我还活着,我就知道过去的事都是真的。

从那时候起,我就常常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人,我跟他们说话,别人以为我疯了,可是我知道我没疯,黄狗,老张,老詹,她们,一直陪着我。

我一次又一次对他说我原谅他了,他却总也不起来。

后来我去哪里,他们就在哪里。

还有你。

我?

是的,还有一个叫穆生的人,他是你,也是我。

穆老六说,他的故事讲完了。

我站起身子,腿有些麻木,阳光照在穆老六脸上,好像一道河流经过。

我有些晕眩,我头脑里充斥着穆老六的记忆,我突然能想起一些事的细节,仿佛我亲身经历。

我哼着迪伦的歌渐渐走远,火车经过,燕子飞来。

二十三

高考前一天,我骑着车在水屋停下,小黄狗跑过来跳来跳去,穆老六还坐在那里,好像睡着了。

李小佳在远处等我。

我坐在石头上逗小黄狗。

“你来了?”

穆老六醒来是一小时后的事。

“我明天要高考了。”

“好,好好考。”

这块表我考完试就还你。

“你拿着吧,不用还了。”

小黄狗也使劲点头。

“我有件事想说一声。”

“你说吧。”

“我快死了,你们看不到但我知道我要死了,我大概从来没存在过,这样想死对我而言就是一件不会发生的事,那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他第一次问我,你在听吗?

我说,我听着呢。

然后我们什么也没说,指针到了六点半,我站起来,跟穆老六说,

“我要走了。”

小黄狗跟在我脚后,我跟它说,

“回去吧。”

它想了想,就撒了欢儿。

我跑到李小佳旁边借来他的手机,又跑回来。

按下快门键。

后来他把照片洗出来,放在一本叫《生死疲劳》的书里送给我,我一直没有看。

二十四

那天讲完故事以后,穆老六的记忆突然出现错乱,那块手表也出现问题。

后来我见到他,他全然忘了以前的事。

许多孩子在向水屋丢石头,那些狗排成一排,嚎叫着保护水屋。

我冲过去抓住带头的孩子,他咧开嘴要哭。

穆老六拄着拐杖出来,嘴角含糊:

“别打……别打……”

坏小子一哄而散。

野狗围绕在水屋周边,小黄狗坐在我脚上。

穆老六坐在石凳上,像第一次见我那样,又向我讲起那个故事。

我坐在木桩上,静静听着他讲。

他开始把水屋当成那座小屋,以及森林,水库,他以为这是加州。

当他带着哭腔开始问我,这里是不是加州。

我告诉他,这里是加州,这个地方是加州一号。

二十五

我最后一次见到穆老六是在年,那时我刚成年不久,高考过后收到一张来自东北某高校的录取通知书。

那天是穆老六少有的清醒的日子,那天天气很好,他坐在村口水屋的石凳上,一条鞋大的小黄狗跑过来坐在我的脚上。

我像老朋友一样和穆老六开起玩笑。

最后我说:

“穆老六,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知道。”

“我得走了。”

我不知道穆老六有没有听见,我背起书包,擦了擦手表,转过头。

当我快要走到公路上,突然听见穆老六的声音:

小孩儿,什么也别怕,大路朝天呦。

于是那句话一直印在我的脑子里,从坐上火车就开始嗡嗡作响,这句话就像鸽子一样落上我的树梢,我开始看清天空和大地的颜色,开始品尝淡水和粮食的味道,我第一次发觉我一直是人类的一份子。

然后我像只奔腾的麻雀,像条欢快的小鱼,像辆崭新的汽车,在天空、在海洋、在大地翱翔,在黎明、在正午、在子夜游荡。

后来每天晚上我都会梦见加州和那个小屋,在梦里,我就是穆老六,我的故事,就是穆老六的故事。

二十六

年冬天,我回到家。那个女人已经带着女儿离开。

我爸突然变了个人,戒了酒,慈眉善目,他开着车从另一条路回家。

吃饭的时候,我说:

“我想去看看穆老六。”

我爸问我:

“谁是穆老六?”

村口水屋的荒废仿佛一个老人。

我问遍了我们村的所有人,他们的回答千篇一律,一个个问号向我发动袭击:

“谁是穆老六?”

我回忆着那些日子,我和穆老六之间好像隔有一道空气墙,我们从来都是远远地说话,好像分属两个世界。

我想起在他沉浸回忆的某个间隙,我问他:

“原来你会英语啊。”

“英语是什么?”

“没什么,你继续说吧。”

我跑回家,在书页的夹层里找到那张照片,照片上只有村口空空荡荡,一条狗正跑过麦田,黄昏舞蹈好闻的风。

我摸了摸口袋里停了很久的手表,余温还在,锈迹爬上我的手指,渐渐融进血液,抵达心脏。

穆老六的声音再次响起:小孩,什么也别怕,大路朝天呦!

我从没听过的信天游调子从远处传来,穆老六和我的声音混在一起,回声不绝撞向雷声。

大风刮起沙土,迷住我的眼睛,我又回到16岁那年,我揉揉眼睛,拽紧书包,大模大样地走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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