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假期,极度焦虑中度过。小孩的网课打破既有节奏,数日困于家中。抽空回小城,接来母亲,又得面临一番磨合。最后一日无课,决定带孩子去大自然中放放风。合肥周边景点,泛善可陈,城内也少美食,存在感不强的一座城市。城西,一座几丈高的土丘唤名“大蜀山”,唯余另一座紫蓬山,聊胜于无走一趟。紫蓬山顶,有一座西庐寺。方圆二十公顷,遍布麻栎树群,年纪大约在一百五至两百岁之间,绿荫如盖,亭亭如茂,树身青苔历历……原本清幽寂静之地,可惜寺前小广场,人声鼎沸,烟雾呛喉。人群如蚁如潮,各人捧碗口粗香柱,闭眼作揖,无非求财求子求官?早已背离佛门原旨,一刻也不想停留。寻一处清幽,何以不得?急速离开。决定去访另一座山。那里也有一寺,白云寺。需翻两座山头。小径乱石累成,人迹罕至,整座山当真属于我的了,一颗心倏忽静下来。导航带领我们,寻着曲折逶迤小路,往深山里探……盲肠一般繁复小路,七扭八弯,高低起伏,比较考验脚力。沿途遍布杉榆桐樟,骄阳被阻隔于森林之外,有涛声呼啸,地上水阴阴的。走起路来,不燥,不热,心上沁凉。蛇莓的红果,在灌木丛中星星点点,蕨类植物铺满山涧沟壑。为缓解行路枯燥,转移小孩注意力,比赛飞花令,看谁储存的古诗词多些。自眼前的“山”开始。一人一句,几个来回,性急生智,将李杜等人写过的带“山”字的诗似都背过一遍后,实在词穷,强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后来直接说“梦游天姥吟留别”的诗题,反正是写山的。大人一旦赖皮起来,小孩无论如何驳斥不了。制定规则的人,便是王道正统,无理可讲。不知不觉,我们爬过了一座山头,另一座山隐隐在望了。嘴间有话,注意力在诗词上,也不觉累。继续飞,飞一个“花”字。当我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小孩迅速纠正:没花,不算。芳菲不就是花么?上下几千年,唯有去陶李杜王那里去淘。自春秋以往,中国古诗词浩瀚如星,若有好记性,飞一天也飞不完。人只有到了幽静的山中,才有如此兴致,顺便温习一番古诗词。一路走着歇着喘着,脱一层衣服,再脱一层衣服,喝点水润喉,双手插腰,眺望山势走向,慢慢地,坐落于山脚边的白云寺屋顶隐约可现。骄阳如瀑,刺得人睁不开眼。小寺无比荒凉,唯余三四幢屋子,因陋就简,依山而建,错落着,忽高忽低。路旁野草繁茂,密布无数草头,开了小黄花。站在土路间,朝低处一间屋子打量。大门洞开,门槛旁,卧一黑狗,屋内有人三四个,正絮着话。这时,一位大姐招呼:进来歇歇吧,喝点水。正有此意,但又怕扰烦了别人。不想被这位大姐意会到了。带孩子进屋,穿堂风一阵一阵。大姐将我们的杯子续满开水,我分一点糖炒板栗给他们。双双坐下,有一搭没一搭闲话家常……忽然,饿意袭来,我们决定用一顿素斋。大姐快乐地张罗起来了。说是有饭有菜,若不想吃干的,为我们下面也行。六碗素菜,饭尚温。其中一位师父,一直趺坐姿势,微微笑。他看我们全家默然吃饭,特地移来桌前逗孩子,指着一碗胡萝卜中的素鸡片笑言:这个像不像肉片。孩子点头,放松下来,不再拘谨。我的饭吃至碗底,有些凉了。一直记住寺里不浪费一米一菜的规矩,用开水淘淘,悉数吃下。大姐拿我们当客待,不让我们洗碗。我坚持一定自己洗。她轻轻“哦”一声,自言自语,什么规矩你们都知道的啊。是的,常常访寺,慢慢地,也学了一点规矩。她往盆里舀水,是山泉水,沁凉入骨,我一边洗着几双碗筷,一边与她絮话。孩子看见两口土灶,大声嚷嚷:妈妈,这不是你喜欢的大灶嘛,说着一屁股坐在灶洞前,将松柴一点点添入锅洞里。大姐附和,哪天你们再来,烧大灶饭给你们吃,还有锅巴。仿佛多年故交。过后,她带我参观寺里各处宿舍,说男性居楼上,是“乾”;女性居楼下,叫“坤”。来到她自己宿舍,翻出一只布包,一本本装着的,都是她做笔记的本子。一笔字,端正娟秀,大约抄的是《金刚经》。站在昏暗窗前,她略略给我讲解什么叫“善知识”……原来,佛的金刚手段里,隐藏着这样的绕指柔。大姐马鞍山人,出生知识分子家庭,小学刚毕业,文革爆发,辍学了。起先孩子在这里读大学,她来合肥,一个偶然机会知道了白云寺。退休后,一有空闲,便过来寺里静居。这次来,还带来了另一位老人。这老人一边听我们絮话,一边打瞌睡,大家纷纷劝她午睡去。叫人无比羡慕——白日也能睡得着的人,可真有福气。大姐与我一样的神经衰弱。她言及每次来寺小居,都睡得香。劝我,有空也来居几日。她指着单人床上堆着的无数棉絮、被套:你看看,都是我洗的,干净得很。没人打扰你,这里多静。我一贯睡眼惺忪疲倦不堪的。她一眼即知,这是失眠人的糟糕状态,温柔地帮我捏捏颈椎、后颅脑,并告知哪里是什么什么穴位,叫平时自己捏捏,促进血液循环,还告我,怎样敲胆经,胳膊上哪些穴位……出于做人的矜持,实在不好长时间扰烦她,强行起身告辞,她故友一般将我们送出门。临别,我抱抱她,轻声道谢。急走几步,回头,她依然站在原地。午后烈日如九天奔下的瀑布,兜头浇着我,禁不住一个寒颤。这世间的人情之美,又一次被遇着了。我外婆也是一生与人为善,简直是菩萨。童年里,村里隔三差五总有老人上门乞讨。外婆将老人请进门,坐在大桌前,吃饱了再走。分别时候,外婆总说:你老人家好走哇。五六岁的我看着那一幕,甚觉异样,颇为困惑:老人又不是我家亲戚,外婆为何要如此客气呢?别人都是盛一碗粥饭直接扣进老人瓷缸里,就一切也结束了。童年的我,常常尾随乞讨老人挨家串户,有的人家天生冷漠,远远见老人来,把大门掩起,假装不在。三四十年,一晃而过了,我那双打量世界的童年的眼尚在,人情冷暖历历如昨。及长,舅舅结婚。舅妈与邻里发生口角的事在所难免。一次,外婆从外面回家,听说舅妈与邻里的纠纷,径直往那个人家赔礼道歉。舅妈知道了,气得跳脚。一个一生不曾与别人红过脸的老人,不问对错,就是要去赔礼。我外婆同样有佛的广大慈悲。她将自己积下的福报,全部赠与我。这些年,不论走到哪里,时时受惠于陌生人的善待。是外婆种下的善因。白云寺,是所见过的,最荒凉的小寺。吃饭的木桌,旧了破了,茶几边矮桌上几罐咸菜,早已腐烂,想必用来佐早饭粥的吧。住持瘦得很,但精神灼烁,他正一点点筹款,准备翻修一下屋子。他的前任,四处筹款,可惜事业未竞,于云游路上往生了。现在,他将担子接过来,一点点做着这一切。五月的穿堂风一直轻轻吹,前后门两副对联依旧红着,那一笔字颇为飘逸,不知出自谁人之手。回返路上,遇见一位老人正清扫落叶。孩子不认识他了,我说,这位爷爷不就是刚才那位大妈妈说过的,退休后自愿帮助寺里烧饭的爷爷吗?老人家笑笑,侧身让我们过去。午后他也不睡,一个人清扫这蜿蜒小径,不晓得可寂寞?这也是一种静修吧。小道上遍布许多奇怪的长虫,孩子怕极,来时,一路哇哇大叫,一跳一跳地走。当回程,所有虫子都被老爷爷扫进灌木丛里了。累了,我们坐在青石上歇息,歇着歇着,四周的静谧致人忘我,渐渐地,与整个森林融为一体了,心兀自静,深潭一样静不见底,无喜无忧,无垢无过。四周参天大树,在五月的艳阳下肃穆庄严,像极敦煌壁画上的菩萨。树不正是佛么?一生风雨几百年,不曾开口讲话。可是,我们小小的人一见着它们,敬畏之情油然而生。树有佛的神圣庄严,阵阵风过,林下所有蕨类植物微微耸动,恰便似拈花一笑了。山泉隐隐,滴滴咚咚,颇为醒耳。这一线细水慢慢流,慢慢流,于低洼处,成一水凼,天然地生长着几丛香蒲——初夏里,叫我们第一次听见蛙鸣。我们来时,第一次听见四声杜鹃的鸣叫:发棵发棵,割麦插禾。连孩子也会用汉语意译出来。杜鹃的叫声,空灵,悠远,一路把人送到童年里去。看我如此焦虑,大姐说,一切交给大自然。哎呀,我简直跳起来,何以如此聪慧?大姐还说了一句醍醐灌顶的话:这是你的劫难。叫人一下通了透了,并自觉甘心将一切承担下来,不再怨憎退缩。原本平凡的一趟森林之旅,简直开了神启。回来的夜,终于睡过去。翌日,又开始了新一轮战斗,送孩子上学,买菜,家务……不必焦躁,一件事,一件事,慢慢做……森林里大树焦躁过没?安静地生,安静地活,安静地萌叶,安静地开花,安静地结果,安静地枯萎。树从未抱怨过什么,你踢它,砍它,烧它,它都默默不言。寒来暑往,默默承受,几年,几十年,几百年。好,我们也要像树一样默默承受。再见苏丝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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