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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天的地方
林喜乐
一
谢雨声吼完一通,瞪着丹凤眼对着手机还在生气。她经常这样,只要家里有人给她打电话说麻烦事,“哇”一声就炸了。每次发完脾气,还要给我分析一番原因。然后就说,“真羡慕你!”口气幽幽的,“本来还想劝你,趁年轻另找一个,不能因为遇到过劫匪就不敢再走夜路,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我前夫不是劫匪,”我不经心地翻过一页书,不经心地给她说,“他人很好的。”
“很好的?”雨声的表情和神态同时暴露了内心的质疑,“没听说过,很好的还离婚?”
“离婚是为了单过,不是为了重嫁。不要认为女人的一生就是一道单选题。”我说话从不看她,眼睛只在书上溜。
“不单选男人难道还……哈哈——”很少有女人像她这样浪声大笑的,“当然当然,可以选嫁人可以选独身,至少是双选题。还有!也可以选出家,对吧?”
“是这意思,不对吗?”和她说话我不太笑,她也不在乎我的表情。
“对对对!你说什么都对。你看看我现在,沦落成了老妈子。娘的,嫁个老公,惹这么多事出来。”她经常都是愤愤不平的样子。
她的家人烦了她,她就来烦我,只要办公室剩下我和她,她就对我广播。瞪她、哄她、吼她都不管用,总要把她家的泔水事说一遍才能安心。像排毒一样,排完毒她舒服了,我却中毒了,心烦半天。
在镐京市老城区税务局税史科,我的工作是研究古代税收史,雨声研究的是欧洲税收哲学,和我比起来,她论文少一些。不过,她贴在网上的育儿经、四季膳食、降夫十八招、产后形体恢复、婆媳二人传这类文章却不少。她毕竟是西北大学历史专业的硕士生,有头脑会写文章,从不复制转发别人的,都是亲自操刀,硬邦邦的原创文章。比如育儿经,她强调的是身教重于言传,沉迷打麻将的父母绝对带不出爱弹钢琴的儿女,她刚刚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之所以手不释卷,就是因为她在家经常看书,耳濡目染,熏陶出来的。
“骆驼,你可能不相信,但你必须相信,在家里我绝对不刷手机,只看书。不能误将言传作为主要教育方式,言传最多是身教的注解而已。”如果她家里没人烦她,她就拿育儿经来烦我。
“都看什么书呢?”我实在躲不过,就应付她一句。
“看什么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在孩子面前保持看书的样子。”她很满意自己这个说法,满脸得意。
“你糊弄儿子,小心儿子也糊弄你。”
“这个我也想到了。所以,不光看消遣书,也看实用的。比如,《黑马王子操盘手记》……”
“别说了,”我打断她的话,“炒股书呀,这也算学习?”
“可是实用呀!”她有些着急了,“股市天天跌,几十万套住了,你给我解套呀。”
“懒得理你。”我用书挡住了自己脸。
她心情好时,就会为自己身教有效果自夸一番。心情不好时,就骂儿子是土匪,女儿是林黛玉转世,动辄就哭,最可恨的当然是老公,除了喝酒抽烟还染上了唱歌的毛病,竟然还藏私房钱。
“骆驼,他不会有外遇吧?”说到这种事,她的表情旋即变成了大雨前的天空,阴沉沉的,“肯定有了。”
“别没事找事,自寻烦恼。”我再烦,还得开导她。
“我每天上下班要跑1公里,再累再晚都要回家,为的就是让他和孩子看见我心里安稳,可这男人只看手机,这是破坏我身教计划最可恶的行为!”她的控诉声比暴雨声大多了,“这男人百无一用,就是个寄生虫,不仅寄生肥胖臃肿的身体,还寄生堕落庸俗的灵魂。可惜我了,一个理想还没实现就被家庭和男人拖累住的优秀女人。”她没恋爱前,给自己定的目标是找一个爱她死去活来的男人,最后嫁的却是一个她爱得颠三倒四的老公。
“他不会有外遇,是吧?这一点我还有自信。”吓唬完自己又给自己宽心,还说我这闺蜜没用,不会给她释放压力,又骂老公是同床异梦的强盗,从来就没爱过自己。
“老公变强盗,变得过来么?”我故意耍笑她。
“不用变,他本来就是!”声讨老公时,她神情特别专注,“我晚上还要做美容,都能按时回家,他们学校离家不过1.公里,可他每晚不过10点不进家门。天天晚上加班么?说不过去呀。他不过就是研究“知了”的,晚上“知了”叫吗?冬天“知了”叫吗?一年四季“知了”能叫几天?他一年四季都不按时回家。说他两句,两条麻杆腿蹦起老高,眼珠子飞出来想砸死我,不是强盗是什么?”
我笑了,“你老公是植保学院的昆虫教授,怎么就成研究“知了”的了?”
“他鼓捣的那些昆虫,“知了”是最大的,我说跳蚤,你不觉得恶心吗?当然,‘知了’也是我给他取的外号。”雨声眼睛大,瞪起来比牛眼小不了多少,“今晚给他施家法,非拷问出一二三来。如果没有正当理由,简单,一个字,离!”
她总是惹笑我,“离”这个字说过三五百次了,知道她图的是口舌之快,不会有实际行动,我就逗她,“咬人的狗不见得声大。”
“嘿,骆驼,你啥意思,盼我离呢。”她桌上有孩子照片,手一指,“这俩活宝咋办?舍弃哪个都是割心的疼。”
“既然知道,以后就别说‘离’字了,听得我耳朵起茧。”只要她数落起来,半小时我也看不完一页书。
“心狠下来,离就离了。现在这世道,两条腿的男人比蝗虫还多,而且长相俊美……”她开始翻网页,要找俊美男人给我看。
“别恶心我!”听她说男人“俊美”,我就会想起奶油捏的那种,心里就作呕。我欣赏的男人一定要面部轮廓大方,表情刚毅,眼神专注,胡子多点没关系,串到耳边也能接受。胸部要有肌肉感,肩宽腰细,臂膀结实,双腿有力,麦色皮肤最好,黑点也没关系。
她盯着我看老半天,认真地说,“按照你的标准,只有大猩猩符合要求,你愿意嫁,我肯定送红包。”
“你就贫吧。”通过聊天,能把她从愤懑情绪中解救出来。像她这种火性子,不适合细雨和风的劝说方式。如果她上午生气,最迟下午就能劝正常。万一下午下班前接到老公不按时回家的电话,那就完了。她先吼,“去死吧你!”然后,满怀愤怒回家,还忘不了给我说,“等着看结果吧,今晚不油炸了这只‘知了’,明天不来见你。”
每次,我都整夜不眠地替她操心,可是,第二天她往往是哼着歌来上班的,满面得意和满足,似乎昨夜并没有暴风雨。
“没事吗?”我会这样问。
“没事呀。”她一脸的轻松愉快,倒显得我心事重重。
“没事就好。”我绝对不会主动打开她的话匣子,翻开书,继续和先贤交流赋税思想。
“昨晚,我们把孩子送到他奶奶家去了,非常奢侈地过了一次二人世界的甜美生活。”她嘴角翘着,隐隐含有笑意。我的印象是,他们两口子只要有可能发生口舌战争,就会用送孩子去奶奶家这一招化解。
“难怪这么得意,还隐约留有昨夜的满足。”调笑她的同时,为自己失眠一整夜感到不值。
“是又怎样?哈哈……窃以为,和‘知了’的爱情已经死亡,看来我错了,‘知了’还是很有激情的。他说,生活给爱情蒙上了一层俗不可耐的灰尘,整天忙于跑腿升职、亲友婚丧、买房炒股、生病医疗这些琐碎事情,没时间打理爱情。昨晚上终于,哈哈……打理了一次。”
雨声的得意满足和烦躁埋怨是交替出现的,过不了两天肯定又会发生不快。如果孩子作业烦了她,黑着眼圈走进办公室就叨叨老公基因不好,儿子和老公一样低能,完全没有遗传她举一反三的灵活劲。
雨声的家事搞得她整天乱糟糟的,我的清静也被她糟贱得支离破碎。就这,昨天还说,要到我的起居之所躲两天清静,我旋即拒绝了她。
“我根本不想去,你家里那么冷清,缺少人间烟火味。”还忘不了劝我,“赶快找一个吧,你阴阳失调了。”
“宁愿失调,也不要你这种死去活来的麻烦。”女人斗嘴可能都这样不留情面。
多年来,我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度过的,我天天想的是如何逃离办公室,只是苦于没有机会。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单位决定选派三个人去西藏锻炼一个月。我根本没有考虑,第一个报了名,雨声是第二个。我无语了,她竟然如此执着,还要追到西藏去烦我。
报完名后,雨声兴奋不已,喋喋不休:可以独自过上一阵子了……让镐京忘记我吧,我要去西藏了……“知了”终于有机会认识我的价值了……整个下午,她都在嘟嘟囔囔,一会儿说家里事,一会儿想象高原上的快乐。可是,第二天她又申请不去了,然后把家里人逐个埋怨了一遍,问题的症结在于没人替她带孩子。昨天的兴奋变成了今天的沮丧,一个人呆呆坐着发愣,看上去挺可怜。
二
第一站到拉萨,第二站到阿里,第三站到了目的地——宁则县税务局。来这个县的就我一个人,之所以来宁则,是我个人有个小愿望与这里有关。西藏不同时期存在的政权,在宁则县都有迹可循,比如历时年的古格政权,创造了辉煌历史的王朝肯定有成熟的税收制度,我的愿望就是了解这段历史。
宁则县税务局只有两间公房,一名同志提前住进了政府提供的宿舍,给来锻炼的人员腾出来一间,我就住了,住在隔壁的是名叫武平娟的同事。我一入住,她就来照顾我,讲一些高反常识供我参考。说话做事特别走心,比起谢雨声来,武姐既安静又暖人。
刚到这里的前两天,我躺在床上不敢动,武姐下班就来我屋里,看我奄奄一息的样子,笑说,“没事,该干啥干啥,很快就适应了。”
“满脑袋蚊子叫,还头痛恶心。”独身多年,我一直认为自己挺坚强,虽不以女汉子自居,可心里多少有些女汉子的气势和胆魄。实在没想到,原来如此脆弱,高反就把我击倒了。武姐关心几句,我还娇滴滴起来。女人的本性,没办法。
来宁则之前,我想这里的人都是粗犷型的,骑马、挥鞭、吆喝、驰骋,野性十足,谁能想到在这里工作了12年的武平娟竟是一个肤白爱笑的温柔女人。
下班回来做好饭后,她叫我一块吃。开始我有点儿扭捏,武姐却不,老早就认识我似的,把我当成了娘家妹子,每句话说出来都有亲戚般的关爱和温暖。她不像雨声,说话刮狂风一样,武姐说话慢慢悠悠,句句连心,听得人满心舒畅。
我把和武姐交往的视频发给谢雨声,她回 我回,“武姐是内蒙人呢。”
她回,“高原待遇好,谁都愿意去。”
我回,“那你来。”
她回,“我有孩子走不开。”
我回,“就你有孩子?”
她不回我也不理她。
吃饭时,武姐说,“知道吗?妹子,姐姐和你有缘呢。”
我以为她说的是见面之缘,就附和,“是啊,一到这里就遇见姐姐,还得到细心照顾。没你关照,我肯定都挂了。”
“别胡说,没那么严重。”武姐举手投足也像说话一样不紧不忙,给人从容不迫的稳重感,“我与镐京有缘,你是镐京来的,咱俩就有缘。”
“你不是内蒙的吗?”
她说,“我娘家在内蒙,老公是镐京的。”提到老公,武姐脸上立即布满了喜色,声音也由低沉的中音变成了脆脆的高音,洋溢的全是幸福感,完全没有谢雨声提到老公像提到仇人一样的怨怼腔调。
武姐从兰州大学毕业后在距离娘家不远的学校任教,教书的第三年,她想考公务员,选择地区时,朋友说西藏待遇好,一年只上半年班,自己头脑一热,就报考了宁则县税务局。报考时对西藏、高原、宁则完全没有概念,上班之后,才知道并非朋友说的那样轻松,反而相当艰苦。
她说,“一晃十余年了,有时想一想,似乎命运早有安排。”这个夜晚,正遇宁则停电,武姐坐在床头一字一句讲述自己的故事,烛光下的场面特别温馨。我顺便把这个画面发给了谢雨声,取名“烛光夜聊图”。
我总觉得,宁则的天蓝得有点儿过分,尤其没有浮云只剩下无边的蓝色时,有置身汪洋中的错觉。就是在这样的蓝天下,在宁则空旷的街道上,我走来走去,上班下班,享受到了奢侈的自在和宽松。
“县城周边的土崖,就是著名的宁则土林。”武姐喜欢挽着我胳膊走路,“知道土林吗?”
我问,“土林是怎么回事?”
“有空再说吧。你来三四天了,米玛局长刚从自治区回来,安排今天见你。”
“那就快去吧。”我答应着她,却只顾伸长脖子往远处瞅。这条街道大约米长,两边的平房都是门店。房子没有特别之处,只在接近房檐的地方刷有一圈朱红色,看起来蛮别致。和关中小镇的平房区别不大,比如蓝色卷闸门、白色玻璃窗,还有路边停放的力帆牌电动三轮车等。
“那是什么树?”看见高高的白杨树我却不敢认,我上网查过,说这里只长红柳,不长别的植物。
武姐连眼神都在问我,“白杨树呀,不认识吗?”
我笑,“认识,但……不敢认。”
她指指街边,“用麻袋裹起来的就是红柳。”
“红柳!”来宁则之前我做过功课,对高原上的山川地貌、植被动物、饮食住宿、民风民俗都有所了解,介绍最多的植物就是红柳。武姐一说红柳,我就急了,迈开双腿跑起来。她一把没拉住,在背后提醒我,“悠着点儿。”
跑到红柳边,瞪大眼睛瞧了半天也没发现特别之处,就是被人为束起来,用麻袋包住过冬的灌木。颜色和图片上一模一样,紫红色,并不粗壮,枝条细细的,杂乱地伸向天空,像久未打理的寸头,有些长荒了的杂芜感,不过,总算看到了高原上这种植物精灵。我一贯尊重有个性的人或物,对红柳就崇拜了好一阵子,在高原干旱的戈壁上,能长得如此葳蕤,恐怕仅有坚强是不够的。
红柳旁边矗立的就是绝壁似的土崖,看上去摇摇欲坠,一副无力站下去的疲累模样。县城就在土崖脚下,看起来随时有被埋葬的危险。
“宁则四周全是这种似山非山,似丘非丘的土崖,地质学上叫做土林。”武姐说,“蓝天、红柳、土林全看了,该去单位了。”
转一个弯就到了宁则县税务局,在宁则县城来说,税务局这所院子还算整齐,白色的门墙上固定着不带尖刺的铁栅栏大门,院墙也是常见的铁艺造型。院子里有一栋三层小楼,看上去挺干净,比我想象的要好许多。米玛局长非常善解人意,安排我和武姐在一间办公室工作。
“运动运动,高反症状是不是就消失了?”武姐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指着一张办公桌说,“这个靠窗的位子你坐,背后的柜子也是你用。”
我们的办公室在二楼,武姐告诉我要一级一级慢慢上楼梯,不能连续快上,否则肯定大喘。初来高原,需要注意的事项很多,武姐一下说不完。所幸,她坐在我对面,随时可以请教。我担心的是,她会不会像谢雨声一样天天对我广播?如果是,那就惨了,逃到高原上来,也躲不过“听广播”的厄运。
下来的几天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坐进办公室的武平娟和宿舍里的武姐判若两人,在办公室,她言行得体,举止得当,说话不多,根本看不出她是一个满怀思念之情的妻子和一个因记挂儿子时常夜半落泪的母亲。
知道她的事情渐渐多了,我就开始揣摩她,但是揣摩不透。昨晚在宿舍里,坐在床头,磕着瓜子,给我讲她和老公的恋爱故事。“我们是大学同学,”她嘴角含笑,两只眼睛亮闪闪的,“毕业后才说要追我。当时,我已经是教师了,在一家中学教书,他从镐京追到学校来,逢人就说是我男朋友,把人气死了。”武姐在幸福地嗔怨声中,思绪回到了教学时光。她望着床头灯,眼睛一眨不眨,“我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我开会他坐下做记录,我汇报他提前起草稿子,我饿了他赶忙做饭,我哭了他惶恐地给我擦泪,我累了就靠在他臂弯休息……”
她的思绪完全徜徉在回忆当中,表情满足且幸福,“学校旁边有个小山头,我们就坐在山顶上看晚霞、看月亮、看山花、看溪水……看着看着就爱上了。”
“你真幸福。”我是真心羡慕她。
“是啊,”武姐给我手心里放几粒瓜子仁,说,“那时候,谁会想得到,我要来高原上工作呢?”
我随口问,“姐夫在镐京啥单位?”
“城建局,他学城市规划,阴差阳错地碰上一个对口单位,多不容易啊。”说着话,她眼里突然有了泪光,“多少年过去了,他一个人照顾老人和孩子,多难多累哪,可他从来不说,但我全都知道。”
想起昨晚的武姐,瞅瞅眼前的武平娟,就想,她的事若是放在我身上,我会怎么处理呢?没有答案,我真的不知道。武姐表情平静,在专心处理工作,不说闲话,接电话也尽量压低声音,对我没有丝毫影响。谢雨声不像她,在办公室接打电话如隔山赶牛,那声音绝对振聋发聩。
宁则县税务局的工作制度一贯是上班加值班,放假不放人。这两天,武平娟把工作上的事情全都告诉我了,每晚下班后值班2小时,履行戍边人的职责。到这里我才知道,有公里边境线的宁则县,全县每个人都有守边的义务和责任,对税务局而言,守边和税收工作同等重要。
一般情况下,晚上八点,我和武姐一块回宿舍,她先和儿子视频,然后打火做饭。星期二晚上刚要做饭,就有人敲门,单位的巴桑提来一只羊腿,一块牦牛肉,手指上还挂着一个塑料袋。
巴桑个不高,眼睛亮亮的,脸膛黑黑的,笑容也黑黑的,浑身洋溢的都是诚实和憨厚的气息。他给妈妈说镐京有同事来锻炼,妈妈就让他送过来一些肉食,说远方的客人不敢怠慢。这袋子蔬菜是米玛局长从区上捎回来的,放下东西转身就走了。
“这不合适吧。”自上班以来,我连别人一张纸都没收过。
“没牵来一头牛已经不错了。”武姐说,“平时不这样,有贵客来,送肉食表示尊重。不同于送礼,别多心。”
吃毕刷完,嗑上瓜子后正式开始聊天,每天都是这个节奏,很有规律性。在宿舍,武姐话就多了。不过,她从不埋怨谁,更没有怨恨心理,言语里全是对亲人的关怀、理解和无限爱意,这是和谢雨声最明显的区别。
“他一个人在镐京带孩子,我们三人分居两地,见面不容易,一直用手机传达思念。”她笑说,“最感谢通讯公司,没有他们上高原发展业务,怎么可能和儿子视频。”
儿子多叫几声妈妈,她做饭、说话都来劲。遇到儿子感冒发烧,她也就感冒发烧了,即刻没心情说话也没心情干活,连吃饭也没了胃口。
“孩子病了,他也在消瘦。”武姐叹息一声,又给自己宽心,“小孩子哪有不感冒发烧的,你说是吧?”
我知道她需要安慰,便拿起床头的洋娃娃逗她,学说卡通声音,“妈妈,我不难过。”
武姐摸摸洋娃娃的小脸蛋,很爱怜的样子,小声说,“这不是儿子的。”
“那是你的喽?”
武姐笑笑没吭声。我继续说,“我有一个当医生的同学,她说孩子每感冒一次,身体的抵抗力就会增加一分,一个从不感冒的孩子,才叫人操心呢。”
“这么说,感冒是好事了?”她从床上坐直身子,“可是儿子很难过呀。”
“难过的时候就是增强抗体的时候。”我是瞎胡诌的。
“有道理,是得增强抗体提高免疫力。可是,光感冒病毒就有好几万种,得感冒多少次啊,愁死了。”她坐在床边翻看孩子照片,“儿子真可怜,妈妈长期不在身边,我是在视频里看儿子长到岁的,还得继续看他在视频里长大。”
“血缘决定一切,即使看不见你,也知道你是他妈妈。”她一旦上床,我就放开手脚干活。
她让我看儿子照片,每张照片都能绘声绘色地讲出一个故事。我说儿子像她,她说像她老公,随手翻出老公照片,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和武姐一样年轻。她从头发说起,到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在她嘴里,没有一处不像老公,连脾气也像。看得出来,她愿意儿子处处都像老公,哪怕眼睛小点儿,只要像就是优点。
谢雨声骂过老公嘴唇厚,在她看来,她老公甚至实施了遗传阴谋,故意给女儿遗传两片厚嘴唇。谢雨声数落起来完全没有顾忌,而且具有非凡的想象力,数落够了,自己就高兴了。和武姐不同的是,她是从作贱老公中取悦自己,武姐是从欣赏老公中获得满足。
有天晚上聊天时,又说到了两地分居这个话题,我脑子短路,问武姐,“你为啥不调回镐京呢?”
武姐叹一声,笑一声,“能没想过吗?傻妹子,你调得动我吗?”
“我——”我嘿嘿两声,“我是谁呀?”
武姐说,“以前想过,包括辞职,现在不想了。”
“为啥不想?说不准哪天就成了呢。”
“调动不可能,辞职不忍心。”
“咋还不忍心了?”我疑惑起来,“镐京工作机会多呀,应聘一家公司,分居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有你说的一般容易就好了。”
“噢?”我没再问,怕问出尴尬来。
宁则县税务局共有6个人,带我7个,休产假1个,休年假1个,在岗5个。除正常工作外,还有不少必须干的活,比如拉水。这里没有水井,不通自来水,县城的所有单位和居民都要去城外蜿蜒而过的白水河拉水度日。初冬的宁则寒冷彻骨,每缕风都像一把飞刀,从皮肤上割过就会留下一道道血痕。拉一趟水回来满脸通红,去炉子边烤一烤,面部先是发烧然后疼痛,感觉有血淌下来。尽管如此还得去,因为这是工作。我和武姐一组,把塑料桶、饮料瓶装上电动三轮车,由武姐开到河边去。听着吱扭扭的轮子叫声,20分钟左右就到了经常拉水的地方,类似渡口,可以停车,在固定地方取水。
河道像蛇一样从远处游过来又向更远处游去,河面不宽,已经结冰,冰窟里的水看上去是灰黄色的,可能因为流经土林戈壁的缘故吧。这条河发源于岗仁布齐雪峰西侧,发源地的水是清澈的,流到宁则变浑浊了,浑浊得有些深沉,没有黄河流经黄土高原后浑浊得轻松。站在河边,要尽量包裹严实,避免被风刀割伤。尽管很冷,我还是欣赏了河对岸的土林,造型比县城那边的土林雄伟,仿佛高原雄兵,前边有将军挥舞大刀驰骋,身后是万马齐奔的阵仗,具有气吞山河的气势和舍我其谁的豪情。
武姐教我怎样从冰窟里取水,距离冰窟两米站定,把塑料瓶固定在竹竿一端,伸进冰窟取水,取来的水倒进较大的塑料桶里,照此重复。“脚踩实才能打水,每次只能提小半桶,越轻越好,一是免得脚下滑,二是干活不喘气。”
照着武姐传授的取水经验,我已成功地和她拉过两次水了。武姐拉水像工作一样认真,她说,“专心才能避免不安全事故。”
万一冰窟重新冻结,就需用钢钎捅开,我拍了一张照片发给谢雨声,她淡淡地说,“取水么?注意安全,我可不能没有你。”
自我给她多次发武姐聊老公、聊孩子的视频后,她现在话少多了,开始她还顶嘴,“这个武平娟是不是在高原上待傻了?”我说比你聪明。又问,“是不是过于寂寞,逮住你就不放,天天给你灌汤洗脑。”我说光上班、值班就够充实了,哪里还有时间寂寞。现在她废话少了,冰窟照片是第一次发她,竟然没有多余话,感到她开始变了。
拉回去的水要消毒、沉淀、净化,之后才能饮用。武姐处理水,像街道门店里的藏族女人一样,得心应手。只要有活干,她就开心。处理完水,她像完成了一件公益事业一样满心欢喜,兴冲冲地告知每个人,“又有水吃了!”
我所在的单位永远不会去河道拉水吃,要说有类似的“公益事业”,无非就是把报刊从收发室拿到办公室。我和谢雨声都去拿过,也给大家分发过,只是没有体会到欢天喜地的感觉。
“武姐哪来这么大激情呢?”我心里不免犯嘀咕。
“有水吃大家工作就安心。”我还没开口问,她就把答案给了我,“轮到他们拉水时,也会高兴得过年似的。”
我问武姐,“拉水时你不冷么?”
“冷啊,咋能不冷呢?看看,手都冻红了。”武姐给双手哈热气,左右换着捏一捏说,“还没有知觉。”如果不问,她双手失去知觉这件事,我是不会知道的。
“肯定冻坏你了。走,我们奢侈一回,用热水烫一烫。”她拉我上楼,我看见她双手是红苕皮那样的颜色,感觉有些浮肿。
走进办公室,她端起热水瓶倒水,“哎呀,手握不到一块啦!哈哈,快来泡泡!”她抓住我手放进温热的水里,说,“哪里用过这么多热水泡手,真是浪费呢。泡完手咱们印些资料,好吗?晚上要用。”
“当然可以了!”我抢着印资料,印完小微企业优惠政策后,我发现还有一张字词表,上面写着:
万家灯火——形容城市夜晚的景象。
你追我赶——形容竞赛激烈,大家都不愿意落后。
复兴——重新兴盛,恢复兴旺。
小康社会——实现宽裕、殷实生活标准后的美好生活。
竞赛、激烈、兴盛、宽裕、殷实、候鸟、大雁、熊猫、丹顶鹤……
“武姐,怎么还有字词表,拿错了吧?”
“没错,字词表印5份,不要多印。”她没抬头,在查资料,还记在本子上。
下班后,武姐煮了两包方便面。
我满怀兴趣,问,“晚上要干什么?”
武姐笑说,“赶快吃,马上有人要来。”
果不然,刚吃完就有人敲门进了办公室,是一个藏族装扮的中年男人,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卓玛——”武姐扑过去抱起孩子就往门外跑。
隐约听见孩子叫了一声妈妈,我还没缓过神,武姐和孩子又进来了。
“阿姨好,我是卓玛。”这孩子眉清目秀,穿着小藏袍,萌极了。
“卓玛好,让阿姨抱抱。”我实在忍不住,抱住她就不想放手。那个带卓玛来的藏族男人静静坐在一边,脸上始终含着微笑。
武姐从柜子里拿出吃的、喝的、用的、玩的,还有小本子,铅笔、塑料尺什么的,全是小孩子用的家什。她背对着我,说,“达瓦大哥,你看看 我感觉,在达瓦面前,欺诈、虚伪都不好意思闪面,他被厚道和诚恳紧紧包裹着。达瓦说,“说过了,您不用再……”
“嘿!”我心里一笑,估计武姐使了眼色,达瓦看我一眼,把后半句话咽回去了。“他们干什么呢?”我干脆抱着卓玛出去了,卓玛不认生,玩起了我短短的烫发卷。
不一会儿,又来了八九个成年男女,有汉人也有藏人,有带孩子的也有没带孩子的。武姐笑吟吟地说,“咱们上去吧!”转头给我说,“你也上去。”
“干啥么?”我心里蛮激动,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尤其还有五个孩子,还都背着小书包。尽管没弄明白干啥,我还是说,“走,上去!”
大家坐在三楼会议室里,米玛局长正把一块黑板放在木架上,会议室很小,十个人就坐满了。看样子,孩子们熟悉这里,跑过去坐在靠窗边的桌子旁,没人说话,打开书包开始写字。
米玛局长向我点点头,小声说,“你们开始吧。”说完出去了。
“原来是培训。”我想肯定是。
武姐让我给纳税人发了下午印的资料。她站在黑板边,说,“各位纳税人,第期税务夜校开课,今天讲小微企业优惠政策……”
武姐当过老师,讲课口齿特别清晰,一边讲一边在黑板上写上关键词,然后给大家解释。大人在听课,孩子们似乎并没受影响。差不多一个小时就讲完了,然后,大人们对照资料消化知识。武姐说,“下课前,要考试。”我看见纳税人互相瞅瞅,表情有些紧张。
还是这块黑板,她又开始给孩子们讲课,“先提问上一次学习的字词,然后发今天的字词表。”
共五个孩子,三个藏族孩子两男一女,两个汉族孩子一男一女,比赛似的,个个坐得笔直。
武姐说,“唐阿牛上前默写,卓玛背诵。”
唐阿牛溜下凳子,跑到黑板边,拿半截粉笔举起右手开始写。这孩子,举起手才够到黑板下沿。
卓玛:英雄、解放军、雪山、土林、狍子、野鸭、摩托车、手套、银手镯。共同富裕就是一块过上好日子;勤勤恳恳就是勤劳踏实。
唐阿牛写得慢,可他都写对了。
“为阿牛和卓玛鼓掌!”武姐的声音听起来有吃了蜜糖的甜味。
小朋友们鼓掌时,卓玛有些忸怩,唐阿牛笑嘻嘻的。我突然想,武姐离不开高原,是不是因为卓玛这孩子?我明明听见她叫了一声妈妈,“到底怎么回事?可是,没法问呀。”我提醒自己,“别招人嫌,必须闭嘴。”我举手轻轻拍了两下嘴巴,以示自我警告。
天气是突然降温的,我刚适应了零下16度的寒冷,一下子又降到了零下0度,多亏来时带有足够的御寒衣物。有一天值完班要回宿舍时,武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说有事让我先回去。
回到宿舍折腾了老半天,炉子也不旺。平时都是在武姐屋里做饭,我房间啥灶具都没有,只有一个水瓢,完了,只能挨饿了。我坐上床用被子把自己围起来,翻开一本书,房间冷肚子饿,根本看不进去,干脆倒头睡觉。武姐不在时间真难熬,闭上眼睁开眼都睡不着,听着呼呼的风声,想武姐神神秘秘的,干啥去了,也不带上我。
“饥寒交迫就是现在这滋味,还好有屋子有被子。”正在胡思乱想,门就响了,我连忙蹦下床,大喊,“武姐!”一把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雪人,吓我一大跳。
“别怕,是我!”武姐说,“还没吃吧?”
“你可回来啦!”我差点哭了。
“饿了吧?”她站在门口拍打身上的雪。
“下雪了?”我弹去她肩头的雪花,倏忽间冰冷传到了手上,我不由打了个寒战。
“到该下的时候了。”武姐进门先动手捅炉子,两下子炉火就着旺了,“傻妹子,炉灰封死了,能烧起来吗?我就知道你不会烧炉子,也吃不到嘴里,赶紧赶回来了。”
“去哪里了,这么老半天。”我有点儿委屈,看来心理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我独身年来,以为早锻炼出来了,谁想还不如武姐一根手指头。
“不告诉你。”武姐脸红红的,笑吟吟的。
她不告诉我也不好多问。吃饱肚子要紧,到她屋里去,吃她做的冻肉干,喝她熬的酥油茶,吃饱喝足开始嗑瓜子时,她像讲评书一样,接上昨晚的话茬,开始说,“结婚多年来,我没和老公吵过一句嘴,每次刚见面,就开始担心分别那一刻到来。亏欠他的都没时间弥补,哪有闲工夫吵嘴?”武姐说话时,总能找到活干,缝扣子、修裤边、织坐垫什么的,反正手没闲过。
“是不是不舍得吵啊?”谢雨声给我的印象是,两口子不吵不闹不热闹。
“吵什么呀,心疼还不够呢。”她脸上居然飘过一抹红晕。武姐6岁了,这个年龄段的女人还会害羞,内心一定是清澈的。谢雨声最露骨时说过,“这个臭男人,远远满足不了我。”说这话就像说青菜豆腐一样随意,没见脸红过。
“我已经很对不住这个男人了,他和没老婆有啥区别?可他没一句怨言。十多年来,他来过这里5次,我回去过次,剩下的时间都让加班占去了。我就不明白,他怎么就没有一句怨言呢?”武姐瞅着墙上的藏历年画,眼睛里闪动着泪花。每遇她难过或激动时,我就握住她手,不给拿抽纸,不然,她真就哭了。
“他说,我们要个孩子吧,我来带。结婚前两年没要孩子,你知道为啥吗?”她拉开炉盖,火正旺,眼睛瞅着炉膛,细声慢语地道,“我时刻等他提出离婚要求,只要他提出来,我绝对会尽快签上名字,我不想拖累这个好男人,不想让他半辈子看不见妻子,享受不到家的温暖。”
土林是劲风剥蚀而成的,武姐介绍时我还没想透彻,这几天风如兵阵,呼啦啦过去了,呼啦啦又过来了,土崖上松软的土粒被风拉锯般刮飞后,剩下的坚硬部分矗立成了各种造型,成了奇形怪状的土雕,土雕连在一起就成了土林。这会儿,窗外的风正在拉锯,以大自然的审美观对每座土雕进行伤筋动骨般的修改。
“他没说离婚,说要孩子,我十分为难。他体会到了我的用心,说这辈子不会离开我,如果需要,他就来高原工作。”武姐很欣慰,“不是我挡,他真的就来了。要不为父母、孩子考虑,他上高原对过日子来说的确是件好事。”说到这里,她脸上洋溢的全是幸福,“他总是在乎我的。”
武姐这句话谢雨声也说过,不过,她说的是,“他越在乎我,我就越烦。”根据我掌握的信息,雨声烦的是让她管孩子,“这个闹完那个又哭,在乎我,还不是哄着让我给他带两个小‘知了’”。我说孩子长大就好了,她的意思是,孩子长大她的青春早谢幕了,哪里还有心情化妆、旅游、买衣服,连美容美体都没了兴趣,更别提吃牛排看电影了,一辈子活不出自我,人生困惑成啥了。她一边唠叨一边付出,让人觉得她有许多不甘心。
“能天天拉扯孩子,天天和老公说话,该是多甜美的日子呀。”武姐瞅着自己脚尖,无奈的口气十分明显,“实现不了,只能想想罢了。”她应该是失望的,被炉火映红的脸庞上,没有展露出笑容来。
我知道不应该胡思乱想,可是禁不住又想,“武姐这么爱老公和儿子,那个卓玛,又是……?”我打了一下嘴。
武姐问,“怎么啦?”
我脸一红,“没事,嘴有点儿痒。”
有一天,在去上班的路上,我转弯抹角提到了纳税人夜校的事。武姐说自己代了一个班,其他同事也在代班,会议室每星期都在上课。班里学员距离县局最近的5公里,最远的20公里,两个礼拜上一次课。
我说,“拖家带口来上课,还没见过。”
“这是姐姐的创意,在自治区税务局还受过表彰呢。”武姐笑得很灿烂,说,“这里居民少,住的分散,孩子上学不方便,只要有条件来县局,都可以无偿上学。里面有县局扶贫对象的孩子,也有纳税人的子女,还有孤儿。嗯……这个……这个卓玛……卓玛就是孤儿,我一直资助她。单位出差学习时候多,我就把她养在巴桑舅舅家里,每个月给生活费。这两口子无儿无女,很喜欢卓玛,但还是……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她这句话惊得我僵住了,难怪她屋里有个洋娃娃,难怪卓玛叫她妈妈,难怪她让达瓦看 “是啊,我收养的。”口气很骄傲,“让你挨饿的那个晚上,我就是去给卓玛送棉衣。”
“原来这样,还以为你嫌我麻烦,一个人散心去了。”
“瞎说,怎么会呢。”
“是不是因为卓玛,你才不愿意离开高原。”
“不光为了她,税收工作也要有人干哪。如果我走了,下一个来的可能就是你。”武姐拉住我胳膊往前走,“六年前,卓玛父母来缴税,遇白水河涨水,同时溺亡了,那时卓玛才2岁1个月。她那么小那么无助,看着她懵懂的眼睛,可爱的小脸庞,我特别不忍心不管。连续天我都在反复质问自己,‘你怎能不管呢?’有个声音不断在心底回荡,‘不能不管,一定要管’。于是,我就收养了她,心才安稳下来。”
“姐夫知道吗?”
“他爱操心,家里事已经够他累了,何必给他再增加负担呢。”武姐好像并不认为这是多大的事,说起来很自豪很轻松,“我给她起了一个汉语名字,武甜儿,好听吗?”
“好听,好听。”是不是因为卓玛小小年纪遭遇了不幸,武姐希望她生活甜美一些呢,肯定是这样的。我为自己胡思乱想感到惭愧,轻声说,“只是苦了你了。”
“愿意就不苦,不愿意才叫苦。”我觉得武姐这句话很有哲理性。
武姐的秘密我知道得越来越多,她还告诉我县局计划打一眼水井,到时候就能过上吃井水的幸福生活。水井项目正好是镐京科技新区税务局支助的。“镐京人多好呀。”
“当然了,”我说,“不然,你怎么会把自己嫁给镐京人呢。”
“说的也是。”不做针线活时,武姐会把屋子擦一擦,把书呀生活用品呀孩子玩具呀整理一番。因此,她屋子总是干净整齐的。我也仿照做了,却没有她整理的效果好,可能是我屋里东西太少,因空荡而显冷清,缺少她屋里暖心的氛围。
“总说要问问你,不是叫骆豆么,怎么就叫骆驼?”她的眼神很认真,不像是随便一问。
“谢雨声叫我骆驼,她说骆驼吃苦耐劳,忍耐力强,是个志在远方的灵性动物,所以,就没反对她这么叫。”我用废水洗了拖把,开始拖地。
“还是叫豆豆好,女孩子叫什么骆驼。谢雨声的名字倒有诗意,却给同事取这么个外号。”
我笑说,“她就是这人,没有恶意。她叫老公‘知了’,叫自己‘老妈子’。”
武姐笑了,“有空认识她时,要纠正一下她这习惯。”
武姐一定让我睡在她屋里,一米八的大床倒是睡得下,问题是我不习惯,就推辞。她说,“权当陪陪姐姐,常年一个人出入,和单身汉差不多了。”
陪她只是借口,我知道她的意思,我屋里太冷,她怕冻着我。我一上床,她就动手给我洗衬衣,我不让,她说,“天亮后,我过去给你拿衣服。”
她这样做我有些尴尬,估计她感觉到了,宽解我说,“豆豆,别在意,炉子上正好有热水,不用就浪费了,再说白天也没时间。眼看要过年了,这两天我准备拆洗被褥,还想让你帮忙哩,不给你干点儿活咋好意思劳驾你。”
我赶紧说,“行啊行啊,可是我不会缝被子。”
“不用你缝。”她还没洗完,我就迷糊了,听到的是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他……儿子……干净,……老妈髋关节……坐轮椅……,独自……照料……,甜儿……还小……照顾她……”
来了二十余天,在她屋里睡过三次,就给我洗了三次衣服。她喜欢帮同事做事,做事时她有由衷的喜悦感。每天早上看见同事,就像见到了久未谋面的亲人,表现出团聚般的欢喜。尽管她有那么多遗憾和牵挂,可在同事面前,她从来没有阴霾脸色,没有埋怨口气,更没有谢雨声那种愤愤不平的心态。
雨声看过洗衣视频后给我说,“武姐是好人,我服了。” 大雪纷纷扬扬,县城变成了大雪堆,土林的形状隐在了白雪下,像白熊像大象像所有想象得到的动物、植物和人物。转眼间,一个月快到了,上班值班、培训上课、拉水消毒、街旁商店、土林红柳、白杨树都非常熟悉了。遗憾的是没去一次古格王朝遗址,原因很简单,没时间。遗址距离县城仅18公里,开车去十分钟,可在岗人员不足,包括双休日在内,不是上班就是值班,大家都没有休息过,我怎么好意思提出外出这种无理要求呢。
我并没有计算到达宁则的天数,我是从武姐的言行表情中预感到锻炼日子快要结束了。前两天晚上聊天时,她突地抓住我双手,表情有些异样,瞅着我眼睛说,“我最怕分离,因此就怕相聚。镐京是我刻骨铭心的地方,可是我不敢去,害怕离开时撕心裂肺的那种疼痛。”
非常莫名其妙,武姐什么时候说过这种煽情话,我疑惑不已,她这是怎么啦?
“十二年来,我下过三次高原,一次给母亲送葬,一次结婚,一次生儿子,主动要求休假没有一次,年轻同事有事,都是我顶班。他为什么从不反对探亲时间我不在他身边呢?我想,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也忍受不了分别时的疼痛。”我顿然醒悟,自己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心里即刻有了不舍之情。
“还有天。”我说。
“睡我屋里吧。”武姐拉住我,一刻也不放手,“时间过得真快呀,还没说几句话,一个月就要满了……。每次,他带上儿子来看我,要离开的前一夜,我都会整宿看着他们父子,没有一丝困意。总是眼泪碍事,让我看不真切他和儿子的面孔。”
“武姐,有空我还会再来看你的。”这一刻,我觉得武姐特别孤单,一下子难过起来,她说不哭,倒引得我泪眼婆娑起来。
“傻话,哪能说来就来呢。”她打开柜门,拿出风干肉,在炉子上熬酥油茶,还有一袋糍粑,要让我尝尝用手捏食的味道。
等我吃饱了,她又拿出一个盒子说,“这是姐给你家老人准备的,里面有两样东西,一盒藏红花,一盒黑枸杞,是这里的特产,对老人家有好处。”
“这不可以,我给你连一碗羊肉泡馍都没带。”
“你没来之前,哪里知道姐姐在这里。”她把能想到的都做到了,能叮嘱的在那个夜里重复了好多遍。
我去机场时,武姐没有来,我知道,她不忍离别,更不堪承受离别带来的锥心疼痛。飞机起飞后,从舷窗望下去,高原戈壁茫茫苍苍,我不断自语,“武姐的屋子在哪里呢?”
三
回镐京之后,和武姐互发语音,继续听她在高原上给我讲述她的人生故事。
“去了一趟屋脊,等于上了一次房顶,回来咋还不理我了?”让我吃惊的是,谢雨声说话时温柔了好多,也不在办公室喧哗了,不仅不说家里的琐碎事而且看起了孟德斯鸠的哲学,“再有机会,拖家带口我也得去一趟,去会会这个武平娟,哼,她竟然敢感动我。”
回来大概三个月后,武姐突然没了消息,消失得非常彻底,毫无影踪可寻。我不由心下黯然,“说得好好的要长期交往,怎么成这样了。”
我没给谢雨声说起和武平娟失联的情况,这件事慢慢就过去了。平凡的日子里,值得一提的是谢雨声于昨天踏上了通往宁则的高原之路,她下决心要见识一下武平娟,说要住在我住过的那间屋子里,和武平娟一块去拉水,吃武平娟准备的特产,听武平娟亲口说她已经在视频里听过的故事。
雨声吸取了我的教训,买了不少镐京特产,光羊肉泡馍就买了一箱,去飞机场时,她老公送她,我看见车上塞满了大小盒子,托运三大箱肯定有了。
“主要是替你还人情,从你发的视频里我看出来了,知道你欠宁则税务局同事多少关爱吗?你这只铁骆驼竟然一毛不拔。”出发前她给我撂下了这句话。我不在意,很显然,她说这话是表功,她就这性格。
谢雨声走后第二天,下午刚上班,突然有一个陌生号码给我打电话,这种事司空见惯,我和所有人处理这种事的办法一样,摁断完事。刚摁断,这个号码又发来一条短信:骆豆,你好!我是武平娟丈夫,在你单位楼下,她有东西转交你。
“这么久不联系,会有什么东西转交我?难道她回镐京了?”这么想着,我急急跑出大楼,眼睛到处瞄,希望在门口看见武姐。单位南门东侧的马路边,一个明显比武姐大几岁的男人站在风景槐下,驼着背,黑着眼圈,头发很凌乱,间或瞅一眼出入大门的男女,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我一眼就看见了他,因为他的神态像极了等人的样子。我故意去大门西侧转了一圈,没发现有人等我,估计就是这个男人了。
我直接走过去,“您是……”
“噢……”男人一愣,脸上照旧没有表情,“是我。”
男人是深度近似,眼镜压在鼻梁上,鼻子似难以负重,缩回去不少,黝黑的脸膛像高原上的紫外线照得久了。尤其他嘴唇干裂,眼圈黑里透红,萎靡不振的样子像刚从病床上爬起来的,和武姐手机里那个眼镜男在外表上差别很大。
男人从西服内兜掏出一个蓝皮小本,递过来说,“一年前,平娟得了宫颈癌,已是晚期,三个月前病情加重,接回镐京治疗,终归无济于事,10天前去世了……”
我像在听一段离奇的传说,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忙问,“你说的是……是哪个平娟?”
男人没回答我,声音有些沙哑,继续说,“她让把一部分骨灰埋在宁则县“援藏干部陵园”里,我前天刚从宁则回来。”
“你说武姐不在了!”我感觉自己在质问这个男人,声音很大。
男人表情有点儿懵,他不管我问什么,一直在自言自语,“整理她遗物时,发现这个小本里记的全是一个叫骆豆的姑娘和她交往的事情,里面有你的电话,我就决定把这小本转交给你。她说,特别感谢你让她畅快地倾诉,让她有了诉说的满足。一个月时间,你让她过得非常充实,使她一度忘记了离别痛苦,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病人。”
我捧着小蓝本,不知道说什么好,猛然听见自己抽泣起来。
“她……她写了,要亲自登门感……感谢你,她来不了,我就代她来了。谢谢你在她所剩不多的日子里,让……让她感到满足。”男人脸上,两行泪已经流到了嘴边。
“大……大哥,武姐早就知……知道自己得……得病了?”我脑袋里一片空白,终于找到了这句话。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别人都不知道,包括我。三个月前严重了,我才知道。她说,不……不想让我……和娃……难……难过,一个人悄悄……走……走了……就……就完了。”男人和我都极响地抽泣起来,惹得路人频频侧目。
男人告辞时,连连说,“我代……代表平娟,谢谢你!她一再说,有你听她倾诉,她非常满足,没有遗憾了,谢……谢谢你!”
我目送男人离开,他走路摇摇晃晃的,联系到他的表情,我才想通,三个月来,把这个男人累坏了。
中间隔了一天,谢雨声发来 我知道雨声不想刺激我才这样说的,这种假话一捅就破,可我没有,回 雨声又发来语音,“知道,骆驼,保证做到!”声音很小,腔调柔和。
她后来发了好多语音,其中一条是,“到这里我才明白,我厌烦的生活,原来正是武姐她们追求的目标,她们想照顾孩子、想孝敬老人、想依偎丈夫……可是,都无法做到。和她们相比,我太不知足了,简直就是混账,想想自己平时的心态和表现,惭愧得无地自容。”
“才几天就有了这么深刻的省悟。”我没心情和她聊天,回了一句就不说话了。我最近总想,应该联系武姐老公,去墓前陪武姐说说话。
雨声又发来信息,口气相当轻松,“武姐问你好。对了,因戍边保密要求,宁则有了新规定,不许私自联系他人,武姐和你没法联系了,你断了这念想吧。行啦,我和武姐拉水去了。”后面跟着三个憨笑表情。
我一遍遍在心里默念,“谢谢你,雨声。”
这几天,我总是静静看着武姐的 雨声仍在编织她和武姐上班、值班、培训、拉水、做饭、聊天的故事,我仍天天查看 四
眼看雨声锻炼的时间就要到了,我着急起来,和她一起工作的日子还会很长,没必要给她增加隐瞒的负担,总说假话很累的。
考虑好以后,我给雨声发了一条 这条信息秒回,“你知道啦?!”我能想象得到因惊讶她瞪起眼睛的模样。她连续发过来5张陵园照片,武姐的墓碑上写的是:爱妻(慈母)武平娟之墓,夫邵秀山、儿邵思武泣立。
我告诉雨声,武姐在宁则收养了一个女儿,让她尽快搞清楚,如果我收养这孩子,需要办理哪些手续。
下来的一个月,我又去了一趟宁则,看望了武姐和她的女儿——卓玛武甜儿。
作者简介:林喜乐,年生于陕西富平,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学作品见于《散文》《北京文学·精彩阅读》《大家》《滇池》《草原》《蓝色高原》《小说月刊》《延河》《陕西文学》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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