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莓

最后的乡土丨村民阿亮

发布时间:2021/5/8 19:51:21   点击数:

(一)老房子

很想说,这是一个别人讲给我的故事,叙述者在不再古老甚至经常发生超现实魔幻现实故事的中国的某个地方,交响乐跟随着长镜头从繁星点点的浩淼宇宙慢慢缩小到地图鸟瞰,接着是3D实景地图,在那些类似抽象山水画的地图下,镜头继续推进,然后看到像麻花那样扭曲的形状,从青色灰色灰白色,茫茫苍苍的青色,郁郁葱葱的,绿得发黑发亮说不上名的树叶,如果是一百年前的人在叙述这段话时,还能准确无误地指出这树的植物名。

我是后人类码字人,除了认识离开地面的东西,说实在,那些泥土上直接出来的玩意儿,我真说不上几个名字,除了叫树,小草,花,实在不知道你是木槿花,还是玫瑰花,还是兰草还是长茅草。我们这些人虽说手臂上能装上连接世界的第三只耳朵,后脑勺再按上第三只眼,或者脑子里植着各种知识的芯片,但是,若要叫出这些名儿,我自个儿我妈给我的那点肉身,真叫不出。我还没装上第三只耳朵,也没装芯片,也没装任何东西,我就是原生态的我,来自自然的我。或许,说到底,那也是有钱人这两年开始装备的事,就像多年前,在古老村庄的那些手艺消失得差不多的时候,老板们赶紧行善天下,一夜之间在这片土地,如雨后春笋般变出了很多让你可以亲身体验那些已经消失的还没消失的手艺工作坊,各种匠艺,打石头的,做篾席的,制家具的,造各种容器的,还有修补匠,如此等等,这些老板们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他们为了钱,可以使劲浑身解数,当然,他们绝对是有功之人,多年前他们还为国家反腐做出伟大的贡献呢,虽然这是一项没有任何表彰的活动,并且风险很大,但他们中的一些人依然去做了。各项各业都有英雄,英雄一般是有名的,而这些反腐英雄的老板是无名的。现在他们又在想着法子让我们穿上某个年代的衣服,然后学着干活,算是体验,也算是上等体面中产的一次消费。

多年前的话题,除了讲些第三者的爱情,就是这些各类古老村庄的体验了。在我看来,这些人兴许精力实在过剩,才到处给自己找点那种热衷纠缠许愿博弈的情感,然后再是满世界的跑,仿佛是多少年前的那些朝圣者,但这些满世界乱跑的人绝不是朝圣者。朝圣者与顺服与寄托有关,还与伟大的神有关,这些人可不是,精力无处释放吧,精力憋在肉身上,也是一种痛苦啊。

我本来是要讲故事的,怎么又扯远了。本来镜头从鸟瞰到特近景的叙述,然后,在那个大叔下,坐着一位跟大树一样岁月的老人,悠悠然地讲述着什么。这种场景的铺垫其实与本故事也无多大联系。那么,或者说,故事主人公去世了,人们在守灵时讲述他的生前,一壶茶,几包烟,特意昏暗的灯光,旁边是生红色老油漆的一具大灵柩,大灵柩上搭着青色厚布,一群人在那里,东一句西一句开始罗森门式的讲着去世人生前的故事。

其实这个故事是在讲在世人的一个片段,他们都还活着,无需我这位码字人不必这么卖关子来铺垫他们的生活。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有铺垫,但不是我这位码字人,是他们自己而已,或者说是他们的家庭,或者说是他们所在的社会。

那么我怎么会知道这些活着人的故事呢。他们的故事其实是他们所在的社会都知道的,我虽然不跟他们同一个圈子,多年无交集。但人的故事,无论任何人的故事,总会足以让人们有兴趣去无意有意地散播,不仅仅是为了找乐子,更多时候,或许是人体的那个嘴巴需要说话吧。如果像手臂上能装耳朵,那么,其实手臂上也能装第二张嘴巴的。那么,话语就更多了,满世界在多年之后,或许是被话语统治的天下啦。

说是故事,但我发誓,这是我认识的一户人家的故事,我尽自己努力不做任何添油加醋,不做任何文学方面的象征与隐喻,但我可能会了讨好或者吸引读者,码字人的匠气估计总有点沾染。

前面说过这是发生在超现实魔幻现实时有发生,有时甚至不再时有发生,而是整个中国处于超现实魔幻现实的世界中,方方面面,甚至包括爱情和亲情。

这家人是中国江南山村里的一户穷人家里。这家的父母组合其实颇具温馨。哎呀,不说父母了,说起父母来,故事有多了一层。这一篇,我先说说阿亮兄弟的那些事儿吧。他们家兄弟很多,总共有四个兄弟,穷人家的男人娶不起老婆,这句话颇有对女性的歧视,但我说的就是这个时间段中国的实情,我认为追求实事跟追求真理同等重要。所以,确确实实娶不起老婆。我说了,今天先说四个兄弟中阿亮兄弟的那些事儿。

这一家很穷,但也是江南山区属于穷人阶层的那种穷,足以衣蔽体食果腹,一家人挤在楼上楼下四间房里。楼下两间被中间的厨房隔开,隔壁左边房间紧邻堂屋,右边房间紧邻工具房,然后是敞天的院子,对了,院子旁还有牲畜住的地方。

这听起来也不错啊。

但这房子其实就是一个几面石头墙组成的外壳,一走进去,浓烈的一股尿骚味,而且是人类的尿骚味。

正房间肯定是这家父母住的,里面有个久远的大衣柜,颜色乌漆嘛黑,黑得油亮,穷人买不起油漆,这层油亮是岁月尘屑堆积成的,如此乌黑发亮,几乎要成精。

那衣柜已经是有妖气或者灵气的柜子了。这是房子内最美丽的风景。大衣柜长得方方正正,巍然屹立在经年灰黑的空间中,从上往下俯视室内的一切有几和无机的生物。

有光线处,你能看到那些尘屑,正在光线下疯狂入魔地狂舞着,仿佛舞台上灯光聚焦的舞者。

对了,昏暗的多年前被塑料纸封住的窗户下有一个大圆木桶,这个木桶应该是放一家人每天要吃的面粉稻米之类的东西。看来室内一方一圆,自成方圆,自成世界啊。

其它就是零乱不堪的一堆破衣服,不知道有没有洗过。至于那张床,就不再去说了,如果我描述了,我怕你从此患上睡眠障碍症了。不想再话唠那张床了,其实怕自己一经文字记载下那黑乎乎的床,我怕自己患上睡眠障碍症啊。总之是那种一看就要恐惧恶心的一张床,这张床上睡着这家的父母。

右边小房间,墙壁上涂抹的那种夹杂干稻草的黄泥土已经在秘密地掉落,据说冬天的时候,这房间能唱歌。其实我在想,凭着这家人的境况,那间主卧在冬天应该也会唱歌的,只不过是由隔壁的堂屋给挡住了吧。话说这对面就是厨房的小房间里,冬天风从石头缝中穿过,那可是纯自然的天籁啊,寒风忽高忽低忽近忽慢忽细忽粗,可谓演奏尽自然与石头墙的混合音。

除此,这房间还有三样东西。衰老到随时都能倒下的一张小凳子,时间在这张凳子上无时无刻在工作着,以至于颜色变得越发的灰暗,灰不溜秋黑不拉几的。小房间的外墙下面就是一条小溪,外面爬满藤蔓,小房间就像一个洞窟,这种凳子总是那么凉飕飕的,像是蛇怪的化身,这张凳子只是用来放晚上的煤油灯,想必火镇住了蛇怪。小凳子像人一样,一年四季有它的情绪与样子。比如春天来临时,凳子上长满了薄薄的苔藓,有时还能长出几个蘑菇和几多木耳,凳子上没有蘑菇木耳的影子,那是因为主人早就每年取走吃到肚子里了。凳子的纹理更是看不出,只有那厚厚的尘垢。小凳子四条腿撑着一块木板,木板上面是一盏玻璃瓶做的煤油灯,没有灯罩。一年四季,年复一年,放在同一个地方,孤独和而执着地生存在人世间。

陪伴它们的还有一张上面铺满干草的木床,木床质地跟小凳子一样,真是看不出来了,实在是颜色过于复杂,估计是多年前中国当代艺术的那种一抹黑的抽象色。,要说凳子因为每年梅雨季来临长满苔藓,以至于颜色和质地都发生了点艺术感,那么这张床因为有了干草,不至于每年一片生气勃勃的苔藓啊,只是纯然地被对面这厨房的烟雾以及空中的尘埃,还有那多年的时光浸润熏陶而成。然后,就是那个装尿屎的小木桶,没有桶盖,只是那样森森然的向着头顶的二楼楼板敞开着,气味穿过小房间,绕过厨房,弥漫到院子里,也回升到楼上吧。这么个小房间,不知给谁睡的,据说是给这家的老人睡的。

然而,这么小的房子不是阿亮家的,这么破败的满身是尿骚味的小房间是阿亮叔叔家的。叔叔十八岁去当兵了,后来据说就做官了。叔叔想着既然做官了,就不太有机会回家了,那么这间小房间也不能给别人啊。这么破败的小房间,即使告老怀乡,也不能住啊!既然这么破败,又在哥哥的屋檐下,那么就给这个小房间买个保险吧,这么破的房子,不知哪一场台风来了,也就没了,但上了保险,就带来一大笔钱了。叔叔这么想着,就给这小房间买了个高额的保险。

这个小房间比穷人家的房间还要穷,还要破败,但它在全家的位置是最尊贵的,它是买了保险的小房间啊!

但让叔叔难过的是,这个小房间的生命力太强大了,一生屹立在那里,没有任何变动,尿骚味,老鼠,跳蚤,小凳子,煤油灯,尿桶,冬天穿墙风带来的交响乐,一切都没有变化。直到阿亮家要翻新房子的时候,阿亮他们拆掉房子重新翻造。这样,叔叔就白白地交了一个保险。

厨房的样子就不说了,跟当时所有穷人家的厨房也没多大区别,其实刚才描述的两间房子跟其他穷人家的底楼房间真没有多大区别。全村穷人用的柜子啊,木桶啊,床啊,基本就是就着后山的树砍下来做点简单的日常家具,算是为当年娶媳妇有个交代。成家之后,哪有机会再添家什,那些树木也不是白白地砍。有人半夜到山上偷树,然后当晚启程去县城卖掉。有人到更远的山去偷树,如果被抓住,罪与罚不轻。

厨房不说了,就是那破烂的四方桌子,一个灶台,一个竹子做的碗橱,一口大水缸,几张凳子,也就这么多了。地面都是直接的土地,是打夯打出来的那种泥土地,两个房间也是这种地面。这种地面,一旦装尿屎的汁液流出来,会被地面吸收。可想而知,经年下来,这两房间的地面其实都包含了尿骚味的东西吧。

楼上,其光景也是差不多的,楼上是四个兄弟睡觉的地方。估计也是当时穷人家的布局,不说了,也就床啊凳子啊之类,再唠叨这些家什,估计这篇故事要走样了。可我总认为,一个人住在一个地方,个人的故事不光是独独的这个人,他每天呼吸的吃喝拉撒睡的地方,必须交代清楚,要么一边交代人物,一边写他身边的这些物什,但人类码字人总是写着写着,就以景托情了,总是不小心就掉进人类中心主义的泥沼里了。另外我如果我展开想象,增加点趣味,可那毕竟是想象部分。这篇故事,我绝对不会进行任何超现实和魔幻现实的处理,因为当时的中国已经是非常的超现实和魔幻现实啦,如果再来文学上的超现实主义与魔幻现实主义,那这篇故事虽然来自不同人的口中,已经列为故事范畴了,但既然前面又特别指出,追求事实就像追求真理,就像永远也不会发生母猪上树这类事一样去追求,故事才会还原那个时候中国的某一个家庭角落中的穷人们的生活片段。

据说这家穷人还有几本书,其实不是什么供人消遣的文学故事书,都是些初中教课书与学习材料。也就是说这家四个兄弟中可能有人读到初中毕业。为什么要说到这些毫无趣味的书本呢,因为这些书籍毕竟是纸做的,既然有人说起过,那肯定是这家人都不舍得用这些书当做擦屁股纸啊。据我所知,当时江南山村的穷人擦屁股都是用干稻草的。家里如果有任何一张碎片的或者完整的纸,都被用来糊在漏风的泥墙上,或者,准备做清明节时用的纸花,碰到手巧的媳妇儿,可以变成漂亮的剪纸,也可以用来包装糖果当作贵重的礼物,总之,这些抽象的书本终将融入生气勃勃的日常生活,给主人们的生活带来不时的庄重、热闹和美感。

除了这些每个穷人家都会拥有的东西,还有几样也是大家都能拥有的,在任何一间房子里到处乱闯的老鼠们,其实,老鼠不是什么闯入者,倒是每一户穷人的忠诚的追随者,双方的感情极其畸形,老鼠们估计天生是受虐狂,穷人们想着法子想杀尽老鼠们,可是老鼠们还是那么一如既往地追随者,从角落里到床头边,从地缝里到灶头上,每一个地方都有它们用自己身体热情抚摸的痕迹。

穷人们在老鼠们前面扮演了永恒的施虐者,但对家里同样到处乱穿的鸡鸭们,从来不会去赶尽杀绝,只会想着法子让它们充满活力,尽可能繁殖生育,这是鸡鸭们生育与繁殖的最自由最被保护的地方,但多年的经验告诉它们,它们的孩子或者自己的兄弟姐们们,被卖的卖,杀的杀,其实它们的日子比穷人都要难过。

穷人家还有苍蝇、蚊子。热天来临的时候大群袭击,你能看到大群的苍蝇围着饭桌,围着灶头苍蝇,就像邪教徒围着篝火入迷地狂舞。如果没有那个饭笼罩着,穷人们吃下的饭食估计和着苍蝇蚊子的尿屎,一同汇集到肠胃里了。苍蝇、蚊子退去后,还有一年四季驱不走的跳蚤和虱子,这俩小动物让他们痛苦不堪,尤其是晚上睡觉的时候,睡意正浓,冷不丁身体某个地方突然变得奇痒难熬,那肯定是跳骚或虱子干的好事。

穷人家从白天到黑夜都是热闹的,除了隐秘的老鼠们偶尔钻出来被人人喊打之外,还有那些不知名的小飞虫,苍蝇,蚊子之类,它们这些虽不受欢迎,但这些生物陪伴了穷人们多少年啊,不得而知。受正当保护的鸡鸭们在院中,房间里,厨房中四处乱串,尽管房间很少让它们进,但主人不在的时候,它们还是很喜欢进的,越被禁锢,越要跨越,动物如此,人类也如此,鸡鸭们还到不远的地方跟邻居的鸡鸭们聚集一起,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些什么。至于那些高大形象或者肥胖形象的牛羊猪们,只能被关在自己的落脚点中,等待主人使唤和喂食。

这家穷人唯一跟人不同的是,院子前中了两棵有年头的大树,显然不是他们种的,是祖上留下的,一棵桂花树,开出的花满身闪亮亮,有点那么暗暗地金碧辉煌,另一棵大栗子树,秋天时候长着满身刺的栗子。桂花开的时候满园芳香,夹着浓烈的尿骚味,这家穷院子在秋天飘出来的味道是必然超过任何一个调剂师的想象力。院子的围墙边其余地方,都是同一个境况,载满木槿花,夹杂栀子花,不知是主人刻意种的,还是每家的花们互相蔓延而成,就像经常连在一起的藤蔓,也像那这家到那家的牵牛花,蛇莓子一样,早就连成一个共同体了。

说了这么多,好像还是没有落笔到阿亮兄弟,只是围着周围的那些破败的东西一味唠叨。可是,难道那些不值得唠叨吗?四个穷兄弟就是生在这样的地方,在这里长大成人,然后离开家门,奔赴远方,常年打工,这是他们的家园,也不是他们的家园。

(二)村民阿亮

这户人家,三个弟弟出外打工,每逢过年前回来,过完年立即离开家门,去了远方。老房子在他们心里,虽然破败不堪,但怎么都是根,因为他们每年都回来一次,不是春节就是清明节。

这家人虽然穷,但四兄弟年轻时长得相貌堂堂,除了老三老四个子中下,老大老二个子中等。

这里的故事是老大阿亮的故事。

阿亮特别爱说话,碰到谁都能侃个半天,让人难过的是,没有人喜欢他说的话,总觉得他说话罗嗦,不像一个男人,男人在这山村的风格是,话不能太多,每一句都得实实在在,像脚下踩的泥土那样,让人能完全触摸得到,理解得明。可是,阿亮说了半天的话,别人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阿亮平时话多,喝了酒之后就更是像湍急的河流,滔滔不绝。据我所知,阿亮最多小学都没毕业,也就认识几个字。说那么多话,总得有点见识吧。我从未听过他讲什么话,只是听人们说,阿亮讲话,东扯葫芦西扯瓢,那些都甭听他的。他说东村那户人家这几年兴旺起来,据说因为最近男人赌博赢了。说西村的媳妇跟他公公睡,现在的老二跟老公的辈分就难弄了,说谁家的后生还跟哪家的大叔搞在一起了,这些村里的鸡毛蒜皮他都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当然不止本村的,只要大山这一边的几十个村的事,他都能知道里面隐秘的东西。他还会说国家大事,流行语到不是上辈人的,上辈人嘴里喜欢这个运动那个运动,他到喜欢讲这个改革开放那个改革开放的。也许他的话实在太跳跃发散了,虽然信息量如此多,虽然里面有很多让人感兴趣的偷鸡摸狗,但听的人居然还会有意去打断他说话的热情。阿亮说话跟他名字一样,很嘹亮,但不中听。听说即使到了现在快六十的年纪,几十年过去了,没有一个与他称兄道弟的朋友。

老二阿庆则是半天打不出闷屁的清秀后生。关于他的故事,也无从听说,我所知道的,阿庆跟阿亮一样,似乎也没有真心实意的朋友。年轻时,阿亮阿庆都长得好模样,家里穷,人家一看四间房,四个兄弟,没有媒婆来说媒,父母也请不起媒婆来说亲,倒是有一户人家看上阿庆,托人来说媒,但被阿庆拒绝,理由是嫌弃对方姑娘有那么一点微微的破脚。姑娘是她那儿有名的能干贤惠漂亮,姑娘的亲阿姨跟阿庆家还是比较近的亲戚,那家的女人个个水灵能干。可是阿庆就是不喜欢一个走路有点不稳的姑娘。阿庆在二十岁不到就出去打工了,留下老大阿亮和老三老四老父母在家。过几年,老三老四又出去打工了,留下老大阿亮和老父母在家。

老大阿亮留在家里,大家以为他是负责全家春天播种秋天收割的男人,但是,老大很少去田野帮父母一起背朝太阳面朝地,他只是闲在家里,但也没有跟本村的闲人们在一起赌钱,或者干些偷鸡摸狗的活。对阿亮来说,虽然他经常跟大家讲些不三不四的事,但其实讲话的时候,他就像贾府的焦大,一面骂着爬灰,一面是一副鄙夷的腔调,阿亮也是,一边讲,一边不时带点自己的鄙视情绪,用手弹了弹烟灰,目光望着远方,对着不耐烦的听众幽幽地说:“改革开放了,他们以为没事了!”表情俨然,完全是一副道德模范的代言人。以至于讲这些偷鸡摸狗事时,听的人如若在他面前久了,难免产生幻觉,恍惚间以为自己就是那些事件的男主角。阿亮讲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时,讲到一定时候,对方也觉得阿亮那里不再有任何新鲜事儿的时候,总会粗鲁地打断正在感情饱满说话的阿亮:“不说了,抽我的烟!”阿亮赶紧收嘴,放下目光,看着对方正在掏烟的手,仿佛一个饥渴的孩子。

春花开了,夏蝉来了,秋雁走了,冬雪下了,一年四季,阿亮呆在村庄里,不事稼穑,不嫖不赌不酗酒不钓鱼不练武艺不读书不帮人农活不看电视(那时家里还没有电视)不陪老人聊天,四季轮换他没跟着转,他只是在家闲着,碰到人就说话,碰不到就呆在家里,家里的牛羊他一律不碰,只是闲着。没人知道他怎么打发白天黑夜的日子。

喜气洋洋人人狂欢的春节一过,村里的后生们一个个陆续出去打工。村里最后几乎没有什么后生仔了。

那时候,阿亮可能是最后一个呆在村里的人。

再过了不久,阿亮也离开村庄,听说到一个亲戚开的厂里去打工了。

据他的话说,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谁喜欢出去啊,我最不喜欢了,呆在家比什么都强。要不是我表舅三番五次来跟我说,让我帮忙,我才不去呢?做工头也没啥意思!”阿亮还是一如既往的口气,一副清高不凡的样子,只是这一次似乎又多了点底气。因为说话的声音比以往拖得音要长要慢些,另外,手腕上戴了一串大佛珠,还穿了件崭新的西装,西装看上去比他要大两个码,说话的时候,一边戴佛珠的右手夹着烟,一边眼神望着远方,跟我这小不点认真地说话。我仰头望着他,总让我想起村里新起的房子,簇新簇新的,但空荡荡地,人在里面说话还会有回声。阿亮这会儿的声音真有点儿像回声。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平原人的腔调。

(三)春去秋回

阿亮在村里的前半生,我真是听不到半点东西,人有七情六欲,特别是男女的情欲,但好像在阿亮身上没有任何情欲的影子,或许,知道家里穷,也就早早断绝女人的念想了。至于其他,也听不到任何关于他的故事了。他真是我在这世上所认识的,故事最少的人,可我今天非要提笔写他。没有故事的故事,这是多么无趣地阅读啊,可是我非要写这没有故事的故事。阿亮就是连男人打架这种事都没有他的份,真是没有挖掘故事的任何可能性了。他虽然爱讲话,但不骂街,骂街也不属于他的份。

他一直在亲戚家当监工,人们都说他不适合当监工,因为在人们的印象里,他总是喜欢自说自话,总是自我感觉特良好,总是不会说话,一句好好的话到他那儿就变味了。人家跟他打招呼“饭吃了吗?”他回:“老早就吃了,都几点啦!”用人们的话说,他就是一个没本事装着有本事的人。亲戚工厂下面的员工确实走掉好几个技术师傅,据说跟阿亮的监督有关。阿亮觉得自己是他们的头头,于是真对他们管理起来了。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自以为是的阿亮却管起那些游走在外的人。这种工厂在江南遍地开花,很多家庭都有这种工厂,家庭作坊的工厂,里面大多数是亲戚的亲戚。我能想象的画面是,阿亮挥着那只戴有大佛珠的手,在车工里,晃动着他那干瘦的身子,这边嚷一下,那边吼一下,然后走出车间,配着从大到小的机器声,点起一根烟,悠悠然地望着远方,无比空虚又无比满足。

后来工厂倒闭了,当然这个倒闭绝对跟阿亮没有任何关系。

家庭作坊,本来就是自生自灭的,要想生存下来,何其难。

亲戚工厂一倒闭,阿亮又回家做起闲人来。

那些年,我一直没有见过他,因为我外婆去世了,我就很少去他的村里了。他没任何本事,唯一的优点就是不干偷鸡摸狗的事,其他的,人们实在想不起来要用到他,如果当个劳力也是很受欢迎的,可是,阿亮家里的田地都不管,撑死了拉着牛在田野上溜一圈回来,要么帮老父亲提个什么家伙,送个点心茶水。于是,阿亮成为真正的闲人了。但他会说:“呆在家比什么都强,老人家身体不好,我是老大,必须呆在家!”

一年年过去了。野外的长茅草长了一茬又一茬,屋檐下的燕子飞来又飞走。村里的打工仔们有的实在年老了,只能回来在家种点田地,只要能做得动,一般都不会呆在家里,他们好像已经习惯了飘荡的生活,那些原来上学的孩子们十五六岁就不再上学,怀着好奇的心一心朝村口走去。一年年,打工者们回来又离开,有的甚至在外生根了。阿亮工厂倒闭的亲戚的儿子已经长大了,开始做生意了。又过了几年,生意有眉目了,阿亮又过去帮忙了。

阿亮一大早起来,背着一个大包,挥着戴大佛珠的右手,跟着村人打招呼:“我表哥做大了,让我帮个忙!”声音嘹亮,和着早晨的清新,阿亮踩着石板路,掷地有声,一路打招呼,大佛珠跟着一路晃动,朝着村口走去。

一年年过去了,村里的新房子一栋栋出现了。阿亮回家了。阿亮回家闲着了。

亲戚儿子实在受不了阿亮了。阿亮不嫖不赌,也不生事,但阿亮的嘴巴经常生事,气走好几个打工的人,弄得员工不合。阿亮出山之后,不知怎么的,终于有个喜好了,喜好喝酒,一瓶黄酒也就十几元,阿亮的工钱还是能喝的,但喝酒之后,爱说话的阿亮更爱说话了。有时没人陪他喝酒,自己在那儿响亮地说着话,有人陪着喝酒,也是那些四处飘荡到亲戚儿子公司的打工仔们。这时的阿亮是个看仓库的,仓库重地,闲人莫入。阿亮说,他没有让任何人进来过。可是后来仓库开始少东西了,而且仓库进出的账本也开始有点乱。这边仓库盘货时,总是在少那么一点儿东西。那边亲戚儿子又无意中听到下面员工在背后说起自己偷偷养女人的事。亲戚儿子工作太忙,实在无心顾及这些鸡毛蒜皮。直到有一天,仓库少掉一箱价值十几万的货物,后来虽然查出是亲戚儿子的另一位打工的亲戚偷的。但这位小老板还是找了个非常体面的借口把阿亮辞掉了。

十一月里,长茅草长出高高的昂首挺胸的又不得不弯着柔软腰肢的茅草花的时候,阿亮背着大包,剪着一个大平头,穿着一身大两码的灰色西装和一双结实的球鞋,手上还是戴着那串大佛珠,但同一手上的食指则戴了个厚厚的银戒指,走在回家的路上。

傍晚,他终于到了村口,跟他走的时候一样,他跟着村人打招呼:“大城市空气不好,还是家里好,我妈身体不好,得回来!”阿亮挥着戴大佛珠银戒指的手,声音嘹亮,踩着石板路,掷地有声,阿亮一路打招呼,一路解释着回家的理由。傍晚是牛羊和村民回家的时候,阿亮正碰上牛羊和人成群相挤的高峰,他走在牛羊屁股后面,哞哞咩咩声干扰着他说话的声音,为了让前面的人听到,只能更嘹亮地说,说这拥挤得跟大城市堵车一模一样,然后赶紧解释着回家的理由。暮色越来越暗,阿亮在夜色中回到了家。

四十几岁的阿亮又成为村里的闲人了。

阿亮从大城市回来,与以往似乎又有些变化了,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这回回到家,据说,还是什么也不干,就是隔三差五地找人喝酒聊天。阿亮不会去找任何女性来喝酒,那是他所鄙视的,他平生最恨偷鸡摸狗的事。当时看仓库的时候,仓库少东西,他其实是不知道的,小老板知道他秉性,没有跟他讲,怕事情弄得更糟。阿亮只找村里的光棍和成家的男人喝酒,但村里男人没几个了,大多数都出去打工了。阿亮很多情况下只能一个人喝酒。

阿亮喝酒从不会酩酊大醉,只会喝到跟人海聊,聊外面的世界。没人陪喝的时候,他只能边喝边看三个弟弟凑钱买的电视。

也许一个人实在太闷了,有一天,阿亮就用看仓库留下的一点钱买了一辆摩托车,那种正宗的看上去威武有力的摩托车,声音响彻云霄的摩托车。有空没空的时候,阿亮去镇里城里转一圈,但也不买什么。

经常晌午的时候,人们在山坡上翻地正翻得忘我的时候,突然一阵呼啦啦的声音打破了田野的寂静,远处,一个人坐着摩托车向山下飞驰而去,车在一层层梯田中穿梭着,一会儿隐藏,一会儿浮现,声音滑坡整个山岙,陪着这寂静的山村风光,到底是热闹,还是寂寥,真不好说!

有时候晚上星夜的时候,那些睡不着的人正在电视世界逛得入神时,远处冷不丁地来一声山炮声般的哗啦啦,大家知道这是阿亮回来了。既然这个人从来都不会去碰女人,也不去碰钱赌博,这么晚回来,干嘛去了呢?大家对此真是好奇,但却从来打听不出什么来。

街坊们总要比较谁家孩子每年给点家里钱,说到阿亮家,听说他家父母的钱都是三个弟弟每次回家给。这样说,其实阿亮打工下来的钱都花在自己身上了。阿亮的摩托车从来不帮着载人,也不去做摩的,只是自己用来解解闷。当然,人们有时也会见到他载着老父或者老母从外边回来。所以,在这点上,他说老人家在家,他得照顾,也许确实是他的心意。

(四)新房子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村里的新房子一年比一年多。但烟火气一年比一年少,青壮年们仍然飘荡在外。变老的打工者回来了,长大的留守孩子,开始踏上老打工仔的路。一茬一茬的,像是田野上的野葱,他们接力着奔向不同的远方。这最美的江南山水也留不住他们。

有一年,几个弟弟回家,大家商量翻新房子,还要造房子。阿亮说:“要修房子你们去修吧,要造房子你们去造吧。我不娶媳妇,在家陪老人家足够了!”阿亮没有说自己不出钱,可以出力,他也不说出力。后来四个兄弟一致达成协议,三个弟弟出钱,既然阿亮在家,让他帮着老父母一起做监工。三个弟弟都说,大哥,你是有监工经验的人,我们就是不出门,也不懂这么当监工,这个位置非你莫属。阿亮一听大家这么说,开心地接受了监工的位置。

拆房子之前必须打个电话给叔叔,他的小房间也要拆掉了。

叔叔当然不愿意。阿亮他们说:“叔叔,我们实在等不了房子倒的哪一天了。我们要带媳妇回家啦。叔叔,你在外做官长久了,可能忘记了,石头墙只要有人住,就不会倒的。”

叔叔碍着做官的面子,最后同意了。叔叔觉得这是他一生中碰到最冤的事,比起那些曾经向他告发的冤案要冤多了。他可是白白地交了一笔保险啊!“我上去是多么的不容易啊,不贪就得贫。以为这房子必定会赚,没想到亏了。算了吧。谁让我离家未回呢?”

于是,拆掉那些石头墙,扔掉木头尿痛,扔掉那张破凳子,扔掉那盏煤油灯,扔掉那张铺满干稻草的床,扔掉那些木楼板,搬走那个大衣柜,搬走那个大圆木桶,搬走那张老床,砌起砖头墙,铺上水泥楼板,浇上水泥地,抹上水泥灰。阿亮在叮叮当当的声音中不断地吆喝着,挥着戴大佛珠银戒指的手,自有一番派头。从吆喝的声调中可以判断,此时的阿亮底气与当年到亲戚家当监工时的底气完全一样。阿亮白天在工地指指点点,晚上跟大家一起喝酒聊天。对阿亮来说,造房子的时光也是让他难忘的,毕竟这回他扮演了真正的东家了。

老房子幡然一新;又在不远处新造了两间平房,让老父母住新房子。

阿亮家的院子再也没有尿骚味了,老鼠虽然还在乱闯,但也开始学会尊重主人的生活习性了。大衣柜、大圆桶、年老的老床,都搬到新房子的房间去了。石头墙再也没有了,从此是白森森的无缝的墙壁了,冬天再也听不到墙壁那美妙的音乐了。

老房子的一切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阿亮没有变化,还是在家闲着。此时的阿亮已经像个村庄的小老头了,抽着劣质的烟,喝着劣质的酒,说着多年没有多大变化的话,身体也萎缩了点,牙齿也掉了几颗,头发也花白了。脸色比以前更黑亮了。此时的阿亮是个干瘦的小老头话唠子,与他同年龄的一些男人在远方的城市真是事业有成,激发第二青春第二新生的时候呢。另一批有为的男士更是换了房子换了老婆换了孩子,除了父母,好像什么都换了,估计过不久,还要换掉心脏,装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心脏,换掉心肺,配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心肺,在光光的头颅上植上浓黑的头发,还要换上十七八岁的肝脏,这些那个时候真是能换成功的。但我不知道。这批成功有为的男士还要不要换上十七八岁的生殖器,这样就快要从生理上做到新生了。总之,城市的那头已经发展成那样了,村庄的这头阿亮已经成为一个干瘪的小老头啦,虽然那右手的打扮跟城市那头的许多人很像,戴着一串大佛珠,食指上套着一个厚厚的银戒指。当然,还有他那辆正宗的摩托车,不时电瓶车,是雄壮的摩托车,干瘪的瘦小老头阿亮还是保持着多年的习惯,经常出去兜兜风,解解闷。

新房子造好了,父母搬进去住了,老房子也翻新了,于是,三个兄弟都在一年的大年几天前回家了,各自带着媳妇回家了。

那个时候,阿亮的村庄里的老房子大部分都翻新了,阿亮已经算是最晚的一批了。这样说来,好像村民们越来越有钱。但房子是新的,里面多数是留守的老人小孩而已。青壮年只是每年那么一两次过来报个到一下。这些房子就像阿亮当年的新西装,在里面说话都有回声,长长的空空的回声。

三个兄弟各自带着女人回来之前,兄弟们必须把那破败的房子翻新,不然这个年头,老婆跟人跑路就像老母鸡生蛋一样自然。

阿亮的三个兄弟,老三刚开始出去的时候做割稻客,后来帮人修修补补,再后来跟着装修队做装修工去了,再后来自己做点小包头。老三回来的时候,身边带着一个的漂亮女人。这是老三做装修时认识的,女人听说他来自江南,就铁心跟着他走了。据她说,她已经非常讨厌吃了十几年的馒头,一箩筐一箩筐的馒头,她一想到就恶心,她已经把一辈子的馒头都吃尽了。江南吃稻米,她想到吃稻米的江南。

老四那时候也带了个女人回家,据说是在旁边的一个城市打工时候认识的,都是老乡,两人就好上了。

老二阿庆也带了个女人,这个女人看上去比阿庆健壮健谈多了,见到谁都好像老相识似的,总是一脸的笑容,细长的眼睛,朝你一瞅,即刻变成江南的柳条,随风飘动,让你不得不接住这笑眼,后来听说这女人是跟阿庆私奔出来的,前面已经成过家,还生过两个孩子,人们说他跟阿庆没有结婚证,是私奔的。

春节这几天,是阿亮这几年来碰到的最热闹的几天。天天喝酒,天天说个不停,翻新的房子再也没有过去的尿骚味啦,几天下来,只有散不尽的酒味和烟味了。三兄弟来之前,阿亮一人住在翻新的房子里已经好几天了,现在房子的每一间都被挤得满满的,不知阿亮心里怎么想,无人知晓。只知道,那几天阿亮烟不停手,一上桌就跟着大家一起喝酒,然后一家人吃饭,等着大家吃饱以后,自然留下兄弟们继续喝酒,四个兄弟带来的话题,足够让阿亮以后当作不少的谈资了,下次跟村人聊天的时候,可以换新话题了,当然也可以说说电视上的话题呢。

春节过后,三个兄弟和女人们都又出门了,家里又剩下阿亮一个人了。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村里的新房子慢慢变成旧房子,旧房子正在老区,有的甚至奇怪被离弃。那些房子里像往年一样,还是住着老人和小孩,青壮年还是每年回来一两次报个到。

这时,老大和那私奔的女人生下的孩子要上学了,于是他们回家了。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老三生下的两个孩子要回来上初中,于是老三老婆带着两个孩子回家了。同时,老四老婆生下的孩子也要上学了,于是他们也回家了。

三个兄弟没有继续留在家里,只留下孩子们和老婆留守在家。

那几年,听人说他们家的媳妇老在背后说阿亮的坏话,主要的意思是说阿亮像小孩子,要跟孩子们计较,闲在家,也不愿帮半点忙,让他用摩托车送送孩子到镇里上学,他都老大不愿意,不是每次都能叫得动。用她们的话说:“又不用他走路,不用他背,摩托车能做的事,他一个亲叔叔都不愿,像亲叔叔吗?这么大还啃老人的饭。”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留守长大的孩子也在不断地离开村子。阿亮家的孩子们上初中的上初中,初中毕业后去打工的打工。初中读寄宿的读寄宿,读寄宿的周末回家,于是老婆们把孩子托付给老人,让他们周末照顾,这些女人即刻到丈夫那儿去打工了。

(五)村民阿庆阿亮

在接近小年地时候,阿庆出事了,在工地做活的时候,被升降机砸到了,万幸中拣回一条命,老板赔了十万元,从此半身不遂的阿庆只能坐在轮椅上了。人们会暗地里说,这是对他抢人家老婆的报应。阿庆年轻时给人印象是个忠厚老实的漂亮后生仔,即使家里只留一间房子给他用,或许也有可能哪个姑娘会喜欢上他的呢,毕竟,男女感情这种事,对年轻人来说,很多时候像患上猩红热一样地,不会跟着现实走。当然阿庆这种事,又不是村里第一个,村里有好几个这样伤残着回来,有的拿到安抚金,有的甚至拿不到,还在不断上告中呢。

那一天,阿庆躺在包来地车后座里,开到村口,已经有人在村口等待,车后面跟着开着摩托车的阿亮,等的人年龄都不小,都已经上最年轻的壮力。他们等着车停下来,拿起借来的担架子。阿庆躺在担架子上,像战争年代负伤的伤员,那是充满神圣的受伤,而我们的阿庆无从神圣谈起,没有表彰没有希望的未来,等待他的是他自己未知又有知的生活。

阿庆回家后,其实阿亮倒是有人可以说话了,家里反而热闹了许多。另外,家里人都知道阿庆领回十万元抚恤金,还有政府给的每个月残疾人补贴金,如果阿庆好好善待这些小钱,也足以养活他一个人了。但是他有一个家啊,他老婆只能回来伺候他了,这时孩子也读初中了。

这段时间也没听说这一家有什么事,只有十万元钱的事。十万元钱不在阿庆手里了。

先前曾经要做媒给阿庆的那个走路不稳的贤惠女人,现在已经是一位职业保险业务员了,她的职业从亲戚朋友认识的人开始,敲开所有亲戚家的门,从近亲到远亲,从同村到隔壁邻村的,据她自己本人说,她跟丈夫两人一年跑下的业务挣的钱就有几十万。这是她亲口跟我说的,我也是她远亲的远亲,她过来劝我买保险,她在这儿满腔热情地说着推荐给我地保险,说是每年交纳多少钱,交完满十年,十年后我就开始发了。她说很多人交了保险,不然她怎么会收入几十万呢,她有三个孩子要养,她和丈夫就是靠着卖保险过日子的,现在他们的日子可滋润了。听到滋润两字,我条件发射地想,如果当年阿庆跟她结婚,今天至少不至于成为半身瘫痪吧。“尤其碰到富人买保险,那真是一个大手笔,什么都买,”她说有钱人为什么那么有钱,还是有道理的。她在那里滔滔不绝,其实这样说来,阿亮这么爱讲话,应该去做保险地。但阿亮的话不中听阿。贤惠女人一直在不停地讲,我越听越觉得像传销,于是问她,你们单位在哪儿?她说出具体地址。一个国家的保险公司怎么在她口中一经描述,怎么就像传销的语词,还是因为现在传销得实在是防不慎防,是我得了妄想症不成?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我们生活中发生得的事经常是超现实的方式,我们的脑子也只能升级到超现实的模式。

这回听到阿庆有十万元,贤惠女人当然不会错过机会,她必须拿下,就像拿下她几乎所有认识的人的保险一样。她就是这么能干,你拿她半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她比谁都执着。人们赶不走她,因为她总是以最甜最温暖的笑容对着你,每逢春节时候,她会去每一家她拿下的那些买保险的家里,送点小礼物。人心是肉做的,你赶不走一个一看到你就不停夸赞你的人,再说了,人家也不要其他,只是要你买点她的保险而已,而且,你也可以选择不买啊。这样一想,就更赶不走她了。

贤惠女人不知从哪儿听说了阿庆有这些钱,托阿庆的一个亲戚来游说买个保险,以保证一个深度残疾人下半生的生活。据说那贤惠女人一踏进阿庆家门,就被他老婆拦在门口,硬是不让进。贤惠女人不死心,第二次带来阿庆的一个亲戚一起游说,阿庆女人嚎啕大哭,指骂阿庆没良心,替自己想着,不替老婆孩子想。第三次,贤惠女人带来阿庆的一帮亲戚,拿着协议过来了。原来,这笔钱又被贤惠女人第二次带来的亲戚以高利息借走,签好协议,说每年的保险由那个亲戚来付,外加每月的高利息交给阿庆。这个协议当着几个亲戚的见证签下,这其实对阿庆也是一个稳妥的办法。

当然,阿庆老婆一听这个自己都不知道的协议,当即呼天抢地,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旁边阿亮也在不断地说:“难道对自家人都不放心吗?我们不签任何协议,我们不买保险!”“你们做亲戚的,这样帮我弟弟吗?”阿亮只是说,提高着嗓门说,挥着那戴大佛珠银戒指的手,有力地挥动着,显然带着某种情绪说话。但当天因为老人家,几家亲戚都在,老人家对此不发表任何意见,只说阿庆怎么做,他们都不反对。当然也有看热闹的人,阿亮简直以弟弟的监护人身份来说话了,但是亲戚和贤惠女人还是站在阿庆这边,那边阿庆女人只是哭,这边阿亮一张嘴与至少三张嘴对话着。最后,协议签下。亲戚们和贤惠女人才开始抚慰起阿庆老婆来。阿亮没有去抚慰阿庆老婆,只是在不远处不停的抽烟,然后,时不时地挥动着戴大佛珠和银戒指的手,跟着看热闹的人说:“这种做法不对的,明摆着欺侮我们!”我不知道他说的“我们”指的是谁。

一天,阿亮过来像阿庆借点钱,说是要买点礼物去看望城里生病的舅舅。阿庆知道这一借,等于一去无还。就说:“我们一起买给舅舅吧,我来买就是了!”阿亮执意说每个人代表每个人的心意,最会阿庆熬不过,让老婆把钱给阿亮。

有一个早上,阿庆老婆要阿亮帮忙去趟集市买东西,阿亮爽快地答应了。

后来,阿庆老婆坐在阿亮摩托车上越来越多。人们看到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当然有好多次,是阿亮载着阿庆老婆和她的女儿,三人从村外回来。大家知道,摩托车的声音向来嚣张,阿亮载着母女带着嚣张的声音不止一次地从人们眼皮下穿过。

“跟人私奔的女人必定不长久!”这是街坊的话。

又一个早上,阿庆房里像揭开的汤锅,里面是稀里哗啦的争吵声。“现在我动不了,你就这么个脸色。当初,你看中我什么?”“伺候你,还得成天看你脸色,你是皇帝老子啊!”“什么时候给脸色啦,你这没事找事!你不想过,直说,本来就没结婚!”“分就分,我本就不想伺候你了,你当我是谁啊,一声不说买保险,这下我是不该伺候你啊,你有保险啊!”

此后,阿庆老婆出门越来越频繁,每次出去,总是需要阿亮的摩托车,不愿载人的阿亮倒是很愿意帮助这位弟媳妇。

一个傍晚,不再新的新房子在夕阳衬托下显出乡村美轮美奂的时刻,阿庆老婆和阿亮来到阿庆面前。阿亮坐在旁边抽着烟,眼睛没有看着阿庆,只是习惯性地望着别处的远方。阿庆女人一边端着一满碗的饭菜给阿庆,等阿庆吃了几口,发觉两人坐在那里看着他,他笑着问,“哥,你吃饭了没?”“我吃了。”“我要跟你哥结婚了。”阿庆老婆说。“你们出去!出去!”阿庆老婆与阿亮,什么都没说,只是同时看了看阿庆,就出去了。屋里只有摔碗之后的宁静,没有任何声音。

这天晚上开始,阿庆老婆睡到阿亮那里去了。

人们不知道阿庆心里是怎么想的。能看到的只是从头到尾摔了一口碗,也就是那天晚上的一口碗。也许对穷人来说,随时准备着分散。自己身子瘫痪了,人家走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以前跟着自己走,还不是自己从江南这地方来的。

很快,阿亮和阿庆老婆结婚了。对外宣称的理由是一个女人照顾一个家和一个残疾的丈夫,太不容易了,于是跟阿亮结婚,一起照顾阿庆。我不知道中间有没有离婚然后再结婚,就像不清楚阿庆老婆跟阿庆私奔的时候,有没有跟前面的丈夫离婚后,孩子判给对方后才从容淡定地跟着阿庆来到江南。但是,我知道,村庄里,无论是他们的打工时代还是他们的种地时代,私奔成为村庄的主要话题。基本是女人偷偷跟这个村庄的闯入者私奔了,私奔也就一个决定,哪有那么多繁复的法律手续,说走就走,不管平日一起劳作的丈夫,也不管嗷嗷待哺的孩子们。说走就走,私奔在村庄经常发生,大家几乎对此见怪不怪了。这次,阿庆老婆倒是并没有跟阿亮私奔,我从人们的口中真切地听到“结婚”两字,而不是跟谁跑了。他们当然没跑,他们还要伺候半身瘫痪的阿庆呢。

从此,阿亮结束了将近五十年的光棍生涯。

村里光棍本来就多,都是娶不起老婆,这下,村里在大数据上少了一个光棍。

第二年,阿亮一辈子第一次成为他人的父亲,阿亮女人生了一个男孩。这年阿亮应该是五十岁了。据说此后,阿亮开始下地干活了,从此开始了他正式的农夫生涯。

阿亮孩子还才两个月的时候,我去了他家一趟。这是我第一次踏进这家翻新的房子。我是去看望阿庆的,因为一直没有机会来这个村,既然来了,人家半身瘫痪,作为当年外婆的邻居,我是该顺路看看他的。我没有要想去看阿亮,在我心里,我认为,抢了弟弟的老婆,是个道德沦丧的事,但我忘了,当年阿庆带着这个两个孩子的妈妈从女人的家里私奔而走。这人世间的事,若用道德去一一分析,很难经得起分析。

我走进当年那个有着四方黑将军式的大衣柜的房间,屋里还有其他男人坐着,阿庆躺在床上,笑盈盈地,看上去心情很好。阿亮则抱着两个月的孩子,一边抽烟,一边跟我打招呼。屋里烟雾缭绕,都是男人们的烟。阿亮女人过来打招呼,要给我沏茶。我看着这对夫妇,以及半躺在床上的阿庆。心里想,也算圆满吧,希望阿庆被好好照顾吧。

几十年未见,阿亮不再如我上次见面时候的样子了,穿着随意邋遢,脸比以前更黑了,人比以前更瘦了,整个人像是比年轻时缩水一圈,笑起来,牙齿像风干的树皮,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棵死亡之后还要遭受经年风蚀的枯树,一棵瘦不拉几的树。

反过来,那女人,胖胖的,脸色红润,声音饱满,仍然像人们描述的那样,健壮如牛,女人热情招待着我,细长的柳条眼像两只小龙虾,在脸上欢快地跳动着,有点摇曳生辉的迹象。我对这女人始终怀着八卦的心里,我总是在想,她为什么离开第一个丈夫之后,再也不回去找她的孩子呢?多么决绝的女人啊,或许对她来说,有些东西远比当个好母亲重要呢。不是说嘛,有的女人,天生就喜欢生活在别处呢。

我走出门时对阿亮说:“这么小的娃,你不能这么抽烟啊!”阿亮不以为然地说:“我抽了一辈子烟都没啥事,娃还能有事,就你们城里人事多。”

这次见面,我印象最深的是阿庆的笑容,阿亮风干的样子,还有那可怜地被烟雾包围着的娃,还有那健硕的脸上长着两只小龙虾的女人。院子里再也没有桂花树和大栗子树了,也没有木槿花和栀子花了,也没有尿骚味了,也没有外面爬满的藤蔓了,也没有凹凸不平光溜溜的黑泥地了。也没有那四个大男孩的声音了。现在,只有男人,女人,新房子,娃。

阿亮在没有女人之前是大家心中永远也不会去想一秒钟的人,因为他的生活实在太没有话题了。从阿庆女人变成他的女人之后,街坊们有时候会在背后偷偷乐着说:“原来阿亮也能做男人啊,还以为他就是一直不起的娘们呢?”“鬼知道他有没有尝过,他的钱都花哪儿啦,经常开着摩托车出去,鬼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也自从阿庆女人变成阿亮女人后,街坊们开始关心起兄弟之间的细节生活了。他们或许潜意识里更渴望着能看到帷幕背后的隐秘生活,或许他们更愿意看到两兄弟为这女人闹出点事或者笑话呢。他们会揣摩着可怜的阿庆眼看着自己的女人睡在哥哥的房里,或许对阿庆来说,夜里的痛苦比起那实际上已经快要遗忘自身的瘫痪来说,谁都无法体会到他的痛苦。谁也无法知道他当年怎么跟这个两个孩子的妈妈混到一起,以他那么懦弱的一个后生,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会在将来某一天,从一个男人和两个孩子手里带走一个甚至谈不上姿色的微胖女人,他没想到,就像他也不会想到将来某一天开始,他会永远瘫痪着身子活下去。

其实要说街坊,真的没多少街坊,也就是寥落的那几乎留守在家的老头老太,还有几个留守在家的婆娘。还有那两个伤残的,其中一个的老婆早就跟人跑走了。阿庆女人跟那个跑路的女人一比,还算有情谊的呢。

阿庆的村庄像江南山村的所有村庄一样,大多数的人都在政策响应下,以高山移民的身份搬出去了,都搬到城里去了,成了城里户口的人。留在村里的也就十几户了,算是寥落的村庄。这些村庄在城市的中产们眼里是美丽的乌托邦田园。那些城里人永远也想象不出这些寥落村庄里的人的生活。大家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中,看到对方的都是富于美感的视觉表象。就像看到这村庄,看上去是绝美的山水画。当年老三媳妇一听老三来自江南,身体就像被爱情的电击中一样,全身酥软,以身相许。老二阿庆的女人一听江南,就非要跟老实的阿庆私奔。现在,这两媳妇亲身体会到这江南寥落的村庄,他们必定后悔了。看上去美丽的东西,永远只是看上去,剥开来,一点点体会,才是如此超过自己心中的所谓现实。

村庄的另一面,也显示出它的魔力。村庄是只剩下十几户人家了。住到城里小区的那些高山移民,还有有钱买到城里的村民们,只要村里有一丝丝风吹草动,他们都能一清二楚,村里的任何事,包括最隐秘的事,都好像在每一个村民眼前经历似的。离散分散四散四处飘荡打工,这些都阻止不了他们对出生成长地方的复杂情感。村庄是个中心点,离散最远的人,还是会不自觉地去打听村里人的事。街坊们虽然不像几十年前那样住在同一个村,吃个饭,都是可以把大口碗面皮端出来,坐在水门汀,一边聊天一边大口吃面皮。现在的街坊分散在城里,城郊,小镇,外面的城市,外面的城郊,外面的小镇,但他们还是这个村的街坊,他们就像手臂上装了第三只耳朵的后人类们,那只耳朵专门锚准原生地的点点滴滴。

(六)没出息的阿亮

村庄确实只剩下十几户人家了,这十几户人家,其实也都是五十五一带以上的老人,他们要么一个人,要么还有老伴,要么带着孙子孙女。村小学早就没有,读小学要到山脚下的小学,对孩子们不方便,这样一来,又搬走了好多户人家。有的是在没有任何条件,把孩子留给老人,上着山脚下的小学。这些情况,对住在外面的街坊其实也是很清楚的。但对阿亮这样从年轻到现在大部分时间都留在村庄的男人,街坊们基本是无法容忍,认为这是最没出息的表现。

阿亮就是街坊们所说的最没出息的那种男人!

阿亮其实也知道街坊们在背后说他最没出息!阿亮对此不是没有想法,他有自己的想法。

“你们错了,我没有自己的想法,我从来就没什么想法,一个老百姓,有什么想法,要说想法,就想在家好好过日子。”

“我们家是所有亲戚中最穷的一家。我外婆就是乞丐,为了一口饭,我妈就被奶奶买下了。”

“我爸是个哑巴,娶不上老婆,这下我爸有老婆了。”

“我妈漂亮水灵,她嫁我爸,这是命。”

“十岁一天,爸挑担回来,还拿来一条鱼,全家人围着这条鱼乐开了花,真开心呀!”“那天晚上,医院,爸没有抢救过来。这是河豚鱼。其实我们也知道是河豚。”

“爸那天没来得及告别就走了,他是哑巴,来得及也无法告别。”

“妈从来很少说话,从来不知道她心里在想着什么,她不骂不打,对我们永远温和。”“我不想再去学校了。”

“我爸虽是哑巴,比谁都好,他一生每天像头牛,从早到晚,争分夺秒赚钱种地,还是死在一只河豚上,这是命。”

“我想过了,能呆一天算一天,不要这么快就死了。”

“你们嘲笑我,我是傻子啊,怎么不知道。”

“我也想出去打工,读书这么点,只能干体力活,干体力活不如在家。”

“弟弟他们还不是在外卖苦力。这点力气种地也够吃了。”

“做人挣那么多钱干嘛,爸妈生那么多孩子,还不是一个老婆都娶不起,一个像样的家也没有。”

“我管好自己这口嘴,不要父母操心,就是最大的孝心。”

“我不去打工,就被你们骂没出息!真是操你妈妈的蛋!”

“继父不也是老光棍,家里也是要饭的,入赘我们家,不添娃,把我们当自己娃,不也挺好啊!”

“家里田地都是他一个人做,好男人一个。”

“我不如爹好,但比你们强!”

“男人是什么!男人就要赚钱下地操女人吗?驴一样的男人!”

“买个摩托车还要被你们嘲笑!如果我有钱,你们会嘲笑吗?”

“摩托车必须要带你们吗?你们什么便宜都要贪!”

“你们都要贪,有贪就贪!”

“我不碰女人,还得被你们骂!”

“像你们这样碰女人,还不跟狗一样!”

“我有钱,也不像你们这么碰女人!畜生啊!”

“谁不年轻过,年轻时谁不发情啊?我发情还要发给你们看吗?”

“什么事都还得跟你们打声招呼吗?”

“没钱了,就什么都不是了!操你妈妈的蛋!”

“大家都一副嘴脸,不要谁骂谁!”

“现在有什么好男人,村里那六十岁老张还要十岁娃睡觉,这种人都还没有绝子绝孙,孩子在外还赚钱,家里盖这么气派的楼,不就是炫耀自己有钱吗,有种,全家人住在这大房子,不要出去一个!”

“造个空房子,断子绝孙!就这一老流氓。出事了,私下赔钱就好了。”

“爱钱都爱到这份上了!”

“那些有钱男人还不是三妻四妾的,那些女人还不是冲着钱来。”

“你们说我直不起来,我操你个妈妈蛋!绝子绝孙!”

“我不嫖,还得被骂不是男人,有病的才是你们!”

“为了证明我是男人,我还得去嫖,还得大声告诉你们,我去嫖了。”

“你们不知,老子真难受到想自宫!自宫了,一了百了!老子自宫了,也比你们强!”

“你这村长舅舅不是在当和尚吗?怎么当和尚的,家里还有老婆孩子!”

“你们天天拜庙!和尚还不是一样不干净吗?”

“你这村长不是拿了和尚舅舅的单子造庙吗?”

“和尚都生孩子,我还不去嫖!”

“老子还真去嫖了,也不会告诉你们!你们算个鸟!操你妈妈的蛋!”

“你们谁有性病,老子还清楚着呢!”

“老子就是嫖了,也没性病!”

“那些小姐比你们还要干净,人家是卖身,你们,人家一包烟,一桶油,就蔫了!给人家当村长了!”

“把你娃睡了,村长管过吗?”

“你们女人不也是不干净吗?睡过睡,你们以为我就不知道?”

“你们笑我女人私奔,笑我们一家!”

“我女人比你们女人干净!”

“你那娃是谁家,以为我不知道。”

“我的娃是我的。”

“你们会嫖,你们是男人,没女人睡,把个十岁娃都睡。你们才有病!”

“你们造房子,让我帮忙,我才不帮,我不帮,就不是男人,就直不起来了。”

“操你妈个蛋,操你们十八代祖宗。”

“跟着你们走,我早就不直了。”

“你们比我要脏多了,有利可图照样图,转身还得教育人。有女人可勾搭的照样勾搭,现在还说我勾搭女人。我弟弟不行,我顶替上,我们还是一家人,不然,女人跑走了,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俩兄弟一个好斗捞不着。女人跟我,我们还是一家人,关你们屁事。”

“你们懂什么,你们都一样。猪狗不如!”

“我在家呆得时间比谁多长,我比谁都了解你们,我有资格当村长!我要当村长!”

“被你们笑话,说我小学没毕业要当村长,几十年村长小学没毕业多了去,怎么就我要被笑?”

“我当村长就疯啦!你们当村长就不疯?操你妈妈的蛋!断子绝孙!”

“我凭什么不能当!我住这儿几十年,你们谁住这儿,哪个村长书记住这儿?”

“没好处,你们会当村长吗?一有好处,几十年不进村的人,也来拉票选村长,你们怎么不笑他?就笑我!穷!是不是?操你妈妈的蛋!断子绝孙!”

“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几十年的村长,都是在这两大户人家中转,大伯当了给叔叔,叔叔当了给侄子,侄子当了给女婿,女婿当了给女婿的弟弟,女婿弟弟当了给女婿弟弟的亲戚。”

“我在家呆得时间比谁多长,我比谁都了解你们,我有资格当村长!我要当村长!”

“被你们笑话,说我小学没毕业要当村长,几十年村长小学没毕业多了去,怎么就我要被笑?”

“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几十年的村长,都是在这两大户人家中转,大伯当了给叔叔,叔叔当了给侄子,侄子当了给女婿,女婿当了给女婿的弟弟,女婿弟弟当了给女性弟弟的亲戚。”

“这几十年,你们拿走多少的好处,那条路,拿走多少银两,城里房子的钱哪儿来?”“我四兄弟一起凑钱,也买不来你们这房子,你们这钱哪儿来?”

“当个村长书记,人不在村里,都住到城里,孩子在城里读书,好处都要拿走,人影见个鬼,鬼影都没有。”

“就十几户人家,老的老,少的少,村长书记还得住城里的人来领导。你以为技术先进,遥控指挥啊!操你个妈妈蛋!断子绝孙!”

“电视上说的,政府要整你们,你们也不怕。今年村长又是你们这两家转。操你妈妈个蛋!绝子绝孙才好!”

“现在这算什么村啊,造点亮晶晶的大房子,别墅,里面什么人也没有,像庙不像庙,像坟墓不像坟墓,说像家,呸,诅咒你祖宗吧!”

“几个大房子,城里人来了,拍着拍那,真是好笑死了。”

“我在你们城里,也没像你们城里人,看看也没啥稀奇,就是那些车啊房啊,有啥稀奇,这些还不是要钱买的。”

“人生就这几年,我才不陪你们玩这些玩意儿!操你妈妈个蛋,操你祖宗十八代!”

“……”

(七)我们也要发了

后来确实如街坊们所料发生了点事,但也超过了他们的想象,其实也没有超过他们的想象。据说,那个借走阿庆十万钱的亲戚有一次由于各种原因需要阿庆的身份证,结果才知道,阿庆的身份证被阿亮保管,对,就是“保管”两字,这是阿亮亲口说的。因为他要每月用这个身份证去替阿庆领残疾人抚恤金。当时阿亮就不同意把身份证给亲戚用,故意给这位亲戚设置障碍,亲戚找了贤惠女人来跟阿庆说这个事,让他自己保管身份证,阿庆没能办成这件事,亲戚和贤惠女人这才发现阿庆那时候已经像一个年老的皇帝,没有任何做人的权利,一切都任由阿亮去摆布,一切都是因为他需要他们照顾生活起居。

阿亮始终没有把身份证给亲戚用,最后,亲戚叫来当年见证人,来修改当年的协议,结果是阿庆白白交了几年的保险,半路放弃再交纳保险。十万块钱里,其实也被阿亮拿去不少,据亲戚说,每次都是阿亮打电话来催利息的钱,每次都是他去拿抚恤金。

躺在床上的阿庆觉得钱对他来说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哥哥和女人能照顾好他。也就是说,抚恤金和利息的钱基本都在阿亮手里。对此,街坊们觉得一点也不奇怪,觉得阿亮这种近年才下地的人,一个多年吃着老人家辛苦种下粮食的人,也会理所当然能拿弟弟的钱,就像当年造房子修房子的钱,说不定也被他多少占走了呢。阿亮像村里其他所有的闲汉一样,一有机会,肯定会把想要的东西挪到自己的手里,虽然他也鄙夷那些偷鸡摸狗的人。能抢走瘫痪弟弟的媳妇,能是什么好人呢?这是街坊人的逻辑。这对他们来说压根儿不算什么事,哪家没有阿亮这样的人啊,每天都是这些屁事呢。只是可怜了阿庆这个生病人啊。

这件事发生时,阿亮和女人孩子其实已经搬出村里了,借口说孩子慢慢长大,阿亮说必须要挣点钱,于是他们全家说搬走搬走了。他们搬到平原去了。阿亮去了一家工厂打工,阿亮女人也去这家工厂打工。搬走时,阿亮还要把阿庆的身份证拿在手里继续保管着。至于阿庆作为一个瘫痪人的生活,我不知道谁会照顾他,有人说他那年老的母亲可以给他一口饭,有人说他已经能坐轮椅了,可以做点白米饭吃吃了。对此,街坊们也不会再去重复说了,因为这种事情在村里每天都在发生。

现在,阿庆一人守在大房子里,到了周末,读初中的女儿回家帮着收拾一下。其余时间,阿庆一人在房子里,陪伴着他的是那三兄弟凑钱买的电视,还有村庄的寂寥。

再接下来的某一天,阿亮女人突然跟阿亮提出分手,说是自己受够了跟他的生活,说自己现在有男友了。这件事为什么人们会知道,因为他们闹到法庭上去了。我在想,既然闹到法庭了,肯定先前都经过结婚离婚再结婚吧。后来,也不知道谁输谁赢,总之,阿亮女人走了,留下阿亮与嗷嗷待哺的孩子,跟着一个比她小十七岁的男友跑了,这回儿是从我们这地方跑到远方去了。

现在的阿亮一个人带着娃,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回到老家跟阿庆住一块。

另外两个兄弟不可能再回家了,老三有段时间挣钱不多的时候,他的那个吃了十几年馒头的女人也跑走了,不知道跟谁跑走了,留下两个孩子给老三自己带。那时的老三,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后来老三得了癌症,据说他的女房东对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直到现在,还跟着他。同样老四在孩子读书回家打工后,开了个修理铺,结果赔本,几年没翻身,老四老婆就离说回娘家了,可是再也没有回到老四身边,只留下老四和正在读初中的孩子。老四现在还在城里到处想法挣钱,回老家怎么挣钱,他也无法回家。翻新的老房子只能给阿亮阿庆了。

故事到现在的状态是,其实阿亮没有回到新房子老家,继续待在打工的地方,至于孩子,不知道他怎么抚养。现在,听街坊说,阿亮女人又回来了,至于有没有回到阿庆身边,我不得而知。我问为什么女人又回来了,对方说:“怎么讨生活啊,以为这么好讨生活啊!”

我很担心阿庆的生活,街坊说,他能坐轮椅了。我说那十万块钱后来是不是又给阿亮弄走了,他现在靠什么生活?街坊说:“他生活费够用了,阿亮还经常拿走他的呢?阿亮靠了这瘫痪的弟弟,倒是捞了不少好处。”

阿亮四兄弟现在除了老四没什么变化,老三家也发生了点变化,据说现在,老三的那个吃馒头长大的女人这么多年后,也回来了,但不是回到老三身边,老三还在原来做包工头的城市与那患难中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吃馒头的女人想回到现在已经长大的女儿身边,因为听说女儿结婚了,要生孩子了,于是就说要照顾女儿,要回来了。

这样说来,阿亮家翻新的老房子,现在只能半身瘫痪的阿庆守着它,就像守着自己的一日三餐。

但是故事还没完,听说阿亮的村原来是千年老村。一个历史极悠久的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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