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小刘瞎子
(一)
巧珍是孙家二姑娘的小女儿,和小好同岁。她姆妈孙冬梅从苏北插队回尤家渡后,也被知青办安排到了裁缝店里,和江雪兰一组,负责熨烫。她的家就在孙家的东面,离小好家也就三、四十来米的距离。顺着孙家门前的巷子一直向东走,在走过铺着石板的小桥后,就是一大片的农田。小桥下那条常有水草摇曳的弯弯小河,泛着细鱼鳞似的碧波。农田边有个用碎石乱砖围起来的茅坑。河东上街的男人们内急时,全都到此解决。每天一大清早,大妈小媳妇们在生煤炉之前,都会先将家中的马桶穿街走巷地拎到茅坑来倒掉,再就着茅坑旁农人们用烂泥围起来的一个蓄水浇田的小水坑洗涮干净后再拎回来。尤家渡的女人们,几乎每天的早晨都是以这样的方式打开的。穿过这片农田,就是去县城、省城的公路。尤家渡小学就在公路的另一边。每到放学,每个班都兵分三路。中间一路就是穿过农田的这一路。小好就属于这一路,她还是路长,排在队伍的前面。一条长绳,两头系起成为一个环,小朋友排着队套在环里,队伍就成了一字长蛇阵。不管你是窜天猴子还是厌蛋头子,只要钻在环里,就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飞不了你,也跑不了我,规规矩矩地排在队伍里亦步亦趋。放学是不自由的,上学则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男孩和女孩的不同,在春天就变得泾渭分明,那可真是一人一把号,各有各的调,犹如两股道上跑车,走的不是一条道。女孩子无非在田埂上采采野花,尝几颗蛇莓,拔点茅茅针到教室找同学撒着玩;男孩子却是抓鸟捉蜂够吊死鬼的吓人。小桥的河边有棵老槐树。一到春天,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就像一串串雪花从碧绿的槐叶垂下来,和煦的春风轻拂花枝,弥漫着淡雅的清香。槐叶也似丝绒般轻柔,在春光的映衬下,透着碧玉一般温润的光泽。破坏这份美丽的就是男孩子!中午在家吃完饭后,小同学们便边走边朝各家呼朋引伴地招呼着。小好从她的胖阿福储蓄罐里掏出五分钱,来到蒋家小店买了两块牛轧花生糖。这糖软软的,既有奶香,也有花生香。两块糖嚼完也就到学校了。小好对牛轧花生糖的喜爱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小好,上学啦!”招娣喊小好,巷子口,巧珍看到她们后快速地挥着手。老槐树那边有孩子们的嬉笑声。“大呆子,二傻子,老三是个豁嘴子,小刘瞎子哭鼻子!”七、八个男孩冲着槐树边的一道土墙上面大声喊着。土墙上站着的是刘二,他用手紧紧抓着槐树的一根粗枝桠,正在够上面的槐花。刘二是小刘瞎子的二儿子,十三、四岁,两颗大门牙又平又宽,中间还有条大缝。塌鼻梁,大嘴叉,说话就流大哈喇,见人就挠扁脑袋瓜。他是个傻子。他哥刘大也是个傻子!他弟刘三也是个傻子,还捎带着是个豁嘴子!“作孽哦,小刘瞎子的现世报!”尤家渡的人每每看到刘大、刘二、刘三挺胸腆肚,永远挂傻笑的嘴边流着哈喇子走过时,或脱口而出,或在心中念叨着这样的话。小刘瞎子眼不瞎,他是心瞎。破四旧的风刮到尤家渡时,他就像苍蝇见到了血,整天眯缝着的、看上去跟瞎子似的眼睛,顿时冒出了两簇小火苗。他在成为尤家渡革命小将们的领军人物之前,是理发店的学徒。他进入造反派阵营的投名状就是将他的师傅——终日里笑脸待人、从不高声说人的杨师傅给打倒了!理发店在胭脂河上的老桥北面,位于河东一侧。老桥南面就是沙场。那天风有些大,杨师傅理发的岗位靠近门口。不经意间,杨师傅的眼睛被沙子迷了眼。杨师傅一边用手揉着眼睛,一边轻声嘟囔着:“吹点西风多好,偏偏吹东风!”一直苦练“铁扫帚”功,急欲寻找到一、两个牛鬼蛇神以便施展自己的绝技,一展横扫威力的小刘瞎子,就像浇了大粪的庄稼,唰地一下就蹿了出来,硬说杨师傅用心险恶,宣扬西风压倒东风,是现行反革命。杨师傅成了牛鬼蛇神,进了牛棚,小刘瞎子凭此一战成名,成了尤家渡造反派头子,成天带领着一群革命小将冲东家,奔西家,这边烧,那边砸。让他臭名远扬的、最为恶劣的行为,就是他第一个冲进胭脂河边的土地庙,挥动大铁锹一通横扫,将土地庙从尤家渡的地图上彻底抹去这件事了。看到满地的残砖破瓦,以及碎成渣的土地公公的神像,和簇拥在他身旁大呼小叫,犹如打了鸡血似的小将们,那一刻,趾高气扬的他应该觉得自己站在了人生的巅峰了吧?(二)满天的乌云终有散去的一天,万丈阳光定有遍洒大地的那一日。古语云:“善恶到头终须报,只争来迟与早到。”小刘瞎子如果有前后眼,就算把他挫骨扬灰,他必定不会去干那些伤天害理为害一方的缺德事了。可惜古语又云:“多下及时雨,少放马后炮”。马后炮再响也无济于事啊!小刘瞎子的老婆以一年一个的火箭速度,迅速为老刘家开枝散叶——连着三年生了三个“吃饭不知饥饱,睡觉不知颠倒”的傻儿子!自此,小刘瞎子凭实力让自己成了尤家渡最富传奇色彩、极具诡异气息的神秘人物。老婆是自找的,孩子是亲生的。自己酿的酸酒只能自己一口闷了,再如何光着屁股推磨,转着圈的丢人,生活还得继续下去。他这头被套上了沉重牛轭的老牛,只能低着头拖着这辆嘎吱作响的破车负重前行了!哪有什么目标呢?只能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是哪了!杨师傅是个好人啊!关在牛棚里的屈辱时光,虽给他的身心带来了无法弥补的伤害,但别人做了初一,他却做不了十五。曾经的徒弟对他不仁不义,可生活已给了他最残酷的惩罚,他这个做师傅的就搭把手帮他一把吧!理发店旁边就是个茶馆。烧着个老虎灶,大堂里摆着几张茶桌,供茶客喝茶聊天拉家常。早些时候,这茶馆里还有说书先生说书,向洪来小时总和一帮孩子溜到茶馆里听书。什么《杨家将》、《隋唐演义》、《三侠五义》等等,大都听了个十之八九。之后一直陪伴向洪来的读书爱好可能就是那时,在茶香袅袅,笑语喧哗,以及说书先生时不时就会将手中的醒木拍在桌上发出的声声脆响中,根植在了他心中的吧?破四旧时,茶馆关了,说书先生也不知流落到了何方。此后,茶馆虽然再次开业,但说书却再没出现过。大都是茶客自己带个收音机,边喝茶边听听新闻、戏曲什么的,遇到大家共同关心的话题再东拉西扯地闲聊上一阵。老虎灶旁边还有一口油锅,那是整个尤家渡直到现在都是唯一一处卖油条烧饼的地方。早晨,拿着盘子,提着淘米箩的大爷和半大小子、小妹头们,直奔茶馆而来。在屋里面买好扉子后就站在大油锅旁,等胖大婶的长竹筷子伸进沸腾的油锅,将一根根炸得膨松、金黄的油条夹起放在沥油篮里,等油沥得差不多了,再凭扉子领油条。炕烧饼的炉子在茶馆门口,烧饼有甜有咸,白砂糖需要凭票供应,所以甜饼要比咸饼贵出个一分钱。杨师傅给小刘瞎子找的活就是烧老虎灶。这不需要什么技术,也不像挑沙那样需要一把子蛮力气,自己也不要下些本钱,小刘瞎子对杨师傅给自己的安排很是感激!有人说,他曾亲眼看见小刘瞎子对着杨师傅“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额头都磕出血来了。但小刘瞎子没说过这事,杨师傅也没说过。尤家渡的人只是看到小刘瞎子每到三节两寿时节总要提些烟酒礼物到杨师傅家。杨师傅在茶馆的隔壁帮小刘瞎子的老婆租了半间门面,摆个馄饨摊,一边挣个仨瓜俩枣的贴补些家用,一边也好捎带着照应三个傻儿子。因为茶馆和馄饨摊都在老桥的桥头,桥头处有一孔很大的桥洞,平时做为桥头两侧的人行走的通道。小刘瞎子的三个傻儿子自然是无法上学去的,小刘瞎子就在桥洞里摆了个小人书摊,让三个傻儿子看着。花花绿绿的小人书摆了一长溜,连桥洞壁上也几乎挂满了。五分钱一本,一本一清,概不赊欠。三个傻儿子坚守着这份经营方针轮流做老板,其他两人要么在老虎灶帮茶客递烟送水,要么就在馄饨摊帮他们的姆妈打打下手。向洋在上小学时,最爱看小人书了。他所有的、为数不多的几个零花钱几乎都贡献给了小刘瞎子家的小人书摊。在另一家小人书摊还没出现、小刘瞎子家的小人书还未全部看完前,别无选择的向洋只能看一本付五分钱,拿着找的五分钱在看下一本时再付。刘大也好,刘二也罢,刘三也行,都是这样,他们永远不会让你一毛钱拿两本去看。你若想像老师那样呕心沥血,不厌其烦地向他们解释这是一个利人利己的便民措施,总会招来他们梗着脖子盯你瞅的待遇。这让你立刻明白对他们说教犹如一根针掉到了池塘里一样,那是连个小水花也激不起来的。你所有的努力都成了心坎上挂秤砣,多累这份心了!虽然他们的方法笨,只会像长虫吃扁担一样直通通的不懂得转弯,但好歹也算是管用。西方有句谚语:“上帝为每一只笨鸟都准备了一只矮树枝”,用在小刘瞎子家的三个傻儿子身上是最为恰当的了。中国也有句古语:“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这也几乎是为小刘瞎子量身定制的了。刘二人傻嘴倒刁,满树的槐花让他的哈喇子流得更肆无忌惮,就像水龙头坏掉的自来水,滴滴答答地没完没了!刘二自从看见老槐树上的槐花开了,他混沌的世界里便也有了期待。趁他姆妈一个没留神,他从馄饨摊溜了出来直奔老槐树。腆着肚子梗着脖地找来两块碎砖放在老槐旁的土墙边后,刘二踩着碎砖,扒着土墙,撅了半天屁股蛋才拱了上去。刚吃完一串槐花,他就被上学去的公鸡头们发现了!(三)吊着树杈子够槐花吃的刘二,看着树下的男孩们朝他吼,他也不气恼。他甚至有些得意,“嘿嘿,馋死你!只有我够得着!”得意的刘二,直不愣登的眼便有些往上斜,下巴也连带着一块往上翘。树下的男孩子们往上看,只看到他往上翻的眼白和两个黑黢黢的大鼻孔洞!这简直就是对他们赤裸裸的蔑视啊!公鸡头子们好斗爱奓毛的本性便暴露无遗了!孙军在向海向洋还没来时,是这几个小男孩里最大,个最高的一个。《霍元甲》是白看的吗?他苦练许久的迷踪拳是白练的吗?舍我其谁的侠义之风顿时在他的胸中升起。蛮人有蛮力,刘二人傻力气大,真招他下来过过招,谁给谁好看那可得两说着。以己之长,攻彼之短,那就智斗吧!孙军在心中打好了小九九,便动起了脑筋。其实谈不上动脑筋,男孩子们个个都是解放军导弹部队二炮出身,捣蛋、恶作剧什么的还不是信手拈来,易如反掌?成事不行,败事还是绰绰有余的嘛!孙军顿时信心倍增!槐树上有种结茧的虫子,这种茧子灰不啦叽的,像团揉皱的枯树叶,又像一个细长的小泥团。里面的虫子像青菜上的小青虫,只是颜色没那么可爱,而是黑不溜秋的颜色。这虫子咬开茧子后,会将自己悬在吐出来的丝上在空中荡呀荡的。大家不知道它是什么虫,根据它的外在形象和玩耍模式就叫它“吊死鬼”。尤家渡的孩子们几乎个个都捉过吊死鬼,因为用它来喂鸡,鸡肯长,下的蛋也香。半大小子,吃垮老子。向海向洋都过了十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江雪兰就在清明后捉了一窝小鸡养着,盘算着到三伏天时,赶在小公鸡开叫之前,清蒸童子鸡给哥俩补身体。男孩子这么大吃童子鸡,是最能窜个子的时候。江雪兰不想错过这个时机。母鸡可以养到冬至、过年,寒冬腊月大冬天的,还有什么比喝老母鸡汤更能滋补人的呢?生活中有了这样美好的规划,满怀期待的向家三兄妹有了空闲时间,就会转悠到树下捉吊死鬼喂鸡。“刘二,你头顶上有个吊死鬼!”孙军突然就真得像见了鬼似的,惊惊咋咋地叫了起来,手指直杵杵地指着刘二的头顶。其他的几个小孩也停止了嬉闹,顺着孙军手指的方向看去。刘二虽斜眼向上,但他还是感觉到了那齐刷刷的注目礼给他带来的灼热感,他有些不安。不待他对孙军的话做出反应,孙军又咋乎起来了:“啊,吊死鬼要掉到你的鼻孔洞里去了!”一听吊死鬼要掉到自己的鼻孔洞里,刘二顿时慌了神。他本能地松开扶着树杈的手就往自己的鼻子摸去。心慌,害怕,加上孙军营造的紧迫氛围,给本来就缺根筋的刘二造成了大冬天里光脚戴帽子,顾头不顾脚这糟糕的局面。踩在土墙上的刘二一个重心不稳,从土墙上哧溜了下来。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他哧溜下来时,屁股蛋被槐树的一根树杈子勾了一下。虽说这一勾,皮肉倒没受什么苦,但他本来就薄的裤子却在屁股处划开了一个大口子。“哈哈哈——”男孩子们个个笑得像才出窝的小山喜鹊,前仰后合地站不住脚。女孩子们在听到“哧啦”一声脆响后,便笑着跑开了。“你们这帮小促狭鬼哎——”一声大吼,吓了男孩们一跳。循声望去,原来是邓大锤!栓根一看是他爸爸,立即朝大田中间的小路跑去,脑后的细长辫子像老鼠尾巴似的一跳一跳的。尤家渡这边的风俗,男孩子金贵的,也就是不容易有的——邓大锤家就是先开了三朵金花,才结了栓根一个金果。这样的宝贝疙瘩得栓住不能让他溜了,从胎发开始就在后脑勺处留一处头发。这处头发留长了编成小辫子,一直要到十岁生日过了,挑个好日子,请来家中长者来操剪,剪的时候,嘴里还要念叨着这要的吉祥话:“小剪刀七寸长,磨得光又亮。天上凤凰叫,地上金鸡跳。今天黄道日,剃的状元郎!”。栓根还没到十岁,他的小辫子自然还好好地在脑后垂着。此刻他成了缸中的酱萝卜,早就跑得没有了缨(影)!邓大锤出来上茅坑,走到老槐树这边时,正好看到刘二的光屁股蛋,又好气又好笑之下大吼了一声。刘二转过头来看着邓大锤,还是一贯挺胸腆肚的模样。他们三兄弟这造型并不是因为胖,而是他们的膝盖似乎不会弯曲,直杵杵的走路姿势让他们形成了现在这副挺胸腆肚的模样。“唉,做孽哦!”邓大锤看着不知道遮挡光屁股蛋的刘二,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了一下。他将他常年穿在身上的罩衫脱下,将两个袖子当带子使,扎在刘二的腰上。刘二冲着邓大锤“嘿嘿”地笑。邓大锤又叹了一口气,走了!长按上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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