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兰村这八十年的植物变化卞十六是了解的，尽管他才三十岁，他不知道的部分也可以判断出来。村里的植物们不是独自活着，他们有主人，他们既有可知的出生，也有可知的死亡。植物们的生存历史是鲜有人关心的，一如很多人的一生。

管葎（lǜ）在老了的时候让人看起来年轻时什么也没做过一样，即使这样说，管葎在老去的后二十年里似乎更是什么也没做过，和他有关的事情很少。他出生的年代到成年的年代，现在社会根本不打算提起，他自己也没有说过什么，以至于最近的亲人也觉得，是否他这一生真的什么也没做。

管葎的房子后面有全村最多的黄花菜，这种美丽的植物也是最特殊的蔬菜，用来吃花而且新鲜的有毒。管葎一直在精心的管理这片黄花菜，对于这种多年生草本植物而言，卞十六一度怀疑这片黄花菜里有比他年龄还大的单体。

管葎不是吃粮食长大的。他这一代和植物们的关系非常亲近，能看见的植物不是食物便是药物，再不济也是牛羊的粮食。在粮食逐渐增产以后，野生植物们逐渐失去食物属性，仅留下药物属性的和人们息息相关，至少卞十六成长过程中去吃野生植物叶子和花已经很少，去吃植物果实虽然有，但毕竟是小孩子的事。卞十六最喜欢吃的是鹤瓢（学名萝藦），嫩的时候汁水丰盈有奶味，成熟干掉后会炸开，里面有成簇的像蒲公英一样带有冠毛的种子。但野生植物在田野间也不是无忧无虑的成长，在管葎这一代人一个接一个离开后，村里的植物们包括野生植物们也出现了一轮又一轮的消失。

或许事实不该是这样，但最先消失的确实是果树们。村中的桃树、杏树、梨树、李树、苹果树、枣树、柿树大面积消失，紧接着消失的是槐树、榆树、柳树、泡桐、苦楝、华北卫矛、合欢树、柘木、褚桃、栾树、水杉、柏树、枸杞……这里所说的消失并非都是数个数个单体的消失，个别植物甚至是满山、满片的消失，以至都引起了尚年幼的卞十六注意，柿树、槐树和柳树的消失是犹豫的，但最终村子里没能留下它们。一起消失的草本、藤本植物也有很多：瓜蒌、节节草、紫花地丁、茼麻、芡实、萝藦、水烛、蛇床子……

以至于管葎不得不去别人的坟头上去挖枸杞根，为此他留下了生前不多的几件事之一。那些在麦地中显露，在玉米黄豆中隐藏的土堆墓地是佛兰村人最后的归宿。要说这些圆形的土堆墓地比其他地方墓地有哪里高明之处，只有植物们是有话说的，卞十六知道有些植物在佛兰村仅仅长在几个坟头之上，有藤本的牵牛，草本的念珠薏苡，还有木本的褚桃、柏树、枸杞甚而水杉等。

管葎并不习惯去看医生。镇上有个罗医生是他看过最满意的，尽管罗医生是中年人，和他年龄相差很多，而且因为医术很好还是很忙的。罗医生对老管也不了解，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聊天，甚而有一段日子他们在一起聊棺木。镇医院的门口遗留的四棵柏树是街上最后几个松柏类植物。曾经列在马路两旁高大参天的水杉都在宣布扩路后不几天消失殆尽，连水杉边一条低矮的绿化柏树带也消失无影无踪。

管葎并没有给自己预备寿材，罗医生却去了，他亲自去棺材店里和工匠师傅嘱咐了自己病人想要松柏木的十大片，在寿材做好后，罗医生上吊自杀。这件事给佛兰村及附近的几个村庄人们很大的冲击，谁没找过罗医生看病呢？没有。罗医生医术好不好呢？最好。但罗医生不得已。管进和卞十六说这件事的时候，卞十六手足无措，宛如手指划伤，田野中却再也找不到小蓟一样。这一切都不应该，荒唐。

但这哪里够荒唐。管葎年轻时的妻子是个高挑的女人。她的外貌只有一个“高挑”二字的描述词。“她走路很轻。”是唯一的一个描述她生活的细节。这个细节是两个纯真的小朋友看着搪瓷水盆中的水说出来的。当时佛兰村的人聚集在一起等着这两个小朋友说话。

“是她，她走路很轻。”就这样，管葎的年轻妻子就被抓进看守所，到后来声称被偷了钱的妇女终于找到了自己藏在墙中砖头后的钱后，在看守所已经多日的她被放了出来，出来后她一直唱着歌，然后就上吊自杀了。卞十六觉得这整件事情是魔幻现实主义，是谁说的让小朋友在装满水的盆中去看可以看见小偷呢？当然这件事情中对此的解释是小朋友最纯洁，肯定能看见。那个饥荒年代，纯洁是最罕见的品质，不让纯洁来主宰饥荒社会，那用什么呢？

饥荒年代是村中植物种类的鼎盛时代，一切都能吃。那时候吃不存在是食物还是药物，所有植物发挥的作用都是救命。

但被吃的植物不会灭绝，即使是最匪夷所思的饥荒年代。只有富足会赶走植物，在粮食越来越多的时候，佛兰村各种各样的大树最终被杨树取代，杨树能干什么呢？不能吃、木料也不好。但是杂木们的价格也是两毛钱一斤，杨树也是两毛钱一斤，显然村民们得种杨树。佛兰村现在纯粹极了，对植物不了解的人能看见的只有杨树和庄稼。

但你弯下腰去看路边，去看树下，或者直接去坟头看，你会发现依然还有野生植物在生长。它们的主人已经死了，它们因此逃避了人生。

谨以此献给佛兰村的：

婆婆纳、小蓟、红蓼、泽漆、土大黄、瓜蒌、茼麻、苍耳、牵牛、龙葵（黑天天）、蓟蓟草、马齿苋、节节草、蛇莓、千根草、白蒿、苋菜、铁苋菜、鬼针草、夏枯草、车前草、紫茉莉、紫花地丁、葎草（剌剌秧）、萝藦（鹤瓢）、马泡瓜（拉屎瓜）、蒲公英、灰菜、黄花菜、牛筋草、狼尾草、灯笼果、曼陀罗、苎麻、水烛（蒲棒）、青葙、念珠薏苡、蒲苇、芦苇、画眉草、枸杞、荠菜、蛇床子、益母草、藿香、夏至草、荇菜、菱角、芡实（鸡头）、桑树、柳树、泡桐、苦楝树、华北卫矛（小孩泉树）、柘木、褚桃树、皂角、桃树、杏树、柿树、梨树、槐树、榆树、枣树、石榴、合欢树、栾树、水杉、柏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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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楝、柘木、褚桃、皂角、小孩泉、花椒。

涩河

七顶塔

耐影桥

佛兰村的卞十六与植物们

绿化带果林明事理卞十六依旧要建楼

卞十六需要十八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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