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璐/文

初雪过后，鸭跖草就看不到了。在这之前，夏天，春天，秋天，它都好大一丛，长在阴湿的墙阴。去妈妈家，想起来，就先立院外看一会儿。它好看的植株，初生小竹子一样，青翠可人，夏天看着，一点清凉落心里。

它也不是独自长在那里。它旁边，还有一棵大叶子的车前草；开细碎小白花的夏至草，以及蔓生一地，春夏间也开小白花朵的蛇莓。

起先，我也不全认识它们。车前草是和无处不在的小飞蓬一样，人气旺，这个不必说；夏至草，是妈妈告诉我的。蛇莓是因为红红的果子小灯笼一样亮在叶底，太接近心里想象的野草莓，网上搜出来的。

至于鸭跖草，却是一眼就认得的。早年，父亲种过。和一串红、胭脂花、夹竹桃、蔷薇、花椒树等，一并长在花园里。是阴戚戚的紫背鸭跖，郁郁像阴天。现在想起来，也不大喜欢。鸭跖草的花，稀疏寥落三两瓣，除非离近了看，不然，紫霭霭混沌一片，花不像花，叶不像叶的。绿叶鸭跖虽和它一样，同属云烟满纸的印象派，但蓝幽幽的小花朵，薄亮如青色的微雨，落在炎炎夏日里，到底又是不同的。

日本作家德富芦花也喜欢绿叶鸭跖，称它为露草。《绿花》中，有很细致的描述:“露草，又名月草、紫竹梅、鸭跖草等。该花外形不怎么打眼，只有两个花瓣，乍一看不大完整，仿佛是小孩子恶作剧揪下的碎片，抑或是一只小小的碧色蝴蝶暂时驻足在此。它的花期很短，就如它的名字一般，只有露水存在的那短暂的瞬间。”

他很喜欢绿颜色的花，文中提到雪光、龙胆、牵牛、千鸟草等，又引他入诗，说蓝色花是“青空一片落尘世”。有趣的是，他老把明明蓝色的花，说成绿色的，害我不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色盲症。好在忽然想起“碧海青天夜夜心”这句诗，青与碧的，也就没啥说的了。

《本草纲目》也说到这种花，“四、五月开花，如蛾形，两叶如翅，碧色可爱。……巧匠采其花，取汁作画色及彩羊皮灯，青碧如黛”。植物，永远是最好的颜料。祖父早年经营过染坊，前几年我看见《蓝印花布》这本书，好奇那些天然植物染料，就问妈妈，答说是集市上包好的颜料，没见过什么花与叶。立即失去兴趣。祖父晚年长居我家，一直固执地着布履、长衫，衬衣也必是婶婶做的，有纽襻的立领布褂，妈妈每回给他洗衣，都乌墨墨半盆颜料水。老私塾出身的他，视力出奇得好，九十高龄，太阳底下，尚能捧读繁体版《红楼梦》。

清人张淏子的《花镜》，说到鸭跖草，和《本草》出入不大，“其花俨似蛾形，只二瓣，下有绿萼承之，色最青翠可爱。土人用绵，收其青汁，货作画灯，夜色更青。”我很喜欢“夜色更青”这处闲笔，和孟晖书里提到的，一款明代的口红，唤作“夜色”的，一样惹人遐思——蓝色花汁彩绘的羊皮或纸衣灯笼外，到底是怎样青色的夜，怎样旖旎的“夜色”呢？

午后，小晴几日的天，又阴郁下来。想起不久前新买的竹久梦二画集，就一页页，偎沙发上翻看。鸭跖草的身影，不期又开在画中篱笆前——突然起身靠近篱笆上，鸭跖草开了花青瓦的屋顶，有乌鸦啼鸣乌鸦回巢时，暮色沉沉仿佛画中人，一时怅然。

日子忽忽而过，季节的流转，让人惊心。一转眼，妈妈离开我们，竟有半年之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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