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莓

邵忠奇满叔和他的矿山中篇小说

发布时间:2021/7/5 14:25:26   点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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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邵忠奇

黄土都堆到了脖子的满叔,这些天来,总觉奇怪得很。每逢夜深人静之时,有两拔似曾相识的人,拿着锄头、镐和撅,端端地走进他的梦里,一个个冷木啾啾地看着他。一群说:“满叔,矿山是印月磺厂的,你得带头守住!”另一群说:“印月磺厂垮了,该把地还给我们了。”满叔往往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惊醒的。醒来,满叔就鼓着两只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到天亮。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细细想想不觉出了一身冷汗:闹嚷嚷的人群中,说话的竟然似曾是与满叔混得很熟,或是满叔帮助穿过衣服的那几个人——其实,他们已经死去了很多年。

这样的梦境在现实中也演绎过好几次,满叔也被扣在这样的锅里好些年了,最近,这种被扣住的感觉越来越甚。

这些年来,满叔他们成功地改良了一片矿山。这矿山,亲得就像满叔的父亲,此生此世让他有了依靠。树,就是满叔的儿子,哪一片,哪一块,甚至到哪一颗,树种是什么,树龄多大了,满叔一清二楚。种树那年,那是一个夏天,一个和往常一样的清晨。矿山下过一场雨,矿石的湿腥气息与水气交杂着,弥漫在磺厂上空,杂乱的矿场被雨水冲洗过后,显得更加杂乱了。在湿漉漉的清晨里,满叔在他的耕地旁种下了第一棵树。看着满叔种地,磺厂人跟着种地;看着满叔种树,磺厂人也跟着种树。二十多年来,山青了,水绿了,天蓝了,空气清新了,生态和环境都变好了。

退耕还林、水土保持、资源枯竭、世界粮援工程等等的补贴、物资,叠加起来也给了一些。满叔他们不是农民,大多数的政策,他们享受不到。九五年,满叔带头种树的事迹,得到省市电视台的报道,但也引来了苟村和太阳村民的检举,他们去上访,质疑给磺厂人的补贴不合理。所以退耕还林政策,满叔他们享受了三年后,年就被取消了。但是政府支持满叔,政府对上访者说:“人家搞绿化有错?”

村民管的不是这些,生态好和坏好像与他们毫不相干。想打矿山主意的村民,明里暗里的都有,任何时候都有。早些年,水泥厂的挖挖机被撵走了,但那些房屋着边的,总会挤过去一点;农地连着的,一分地就会无限扩张成半亩或是更多。这些满叔曾经都不计较,地大着呢。修房造屋,种田种粮,适度占点也无妨。但是麻烦随之来了,村民相互攀比,比的不是谁家富裕,而是矿地。你家占了一点,他家也要占;实在巴不上边的,也来选占一两处阴地。别以为他是玩笑话,仅仅一个晚上,后山坡就衍生出一两个活人坟来,直到这些活人坟发展到了十几个,满叔才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怎么办?报警吧。派出所来了人,镇政府也来了人,问:“所占的地是哪个的?”答:“是磺厂的。”再问:“磺厂还存在么?”满叔沉默了,再无话可说了。后来,派出所和政府的人员劝导他:“田相邻土相近的,吃饭都听得见碗筷响,当地的风俗就是这样,满叔你也是知道的,你就放过他们一马吧。”其实满叔并不是一个十分较真的人,这么多年来,他没少和这些村民打交道,但是你让出一尺,说不定就会放到一丈,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呢?

满叔急了。第二天一早就到县里,去找当时来处理磺厂改制时的罗克刚罗副县长,没想到罗克刚早调走了,他找不着,就径直来找新的县长,说罗副县长表过态,要给我们下发文件。新的县长不知道要下发什么文件,但他知道满叔就是磺厂那位种树的满叔,是在维护国有资产修复生态,就安慰满叔,说文件适时会下发,他还请办公室的人员给镇政府打了一个措辞严厉的电话,又鼓励满叔一番,要满叔发挥余热,好好干,满叔听了这番话,虽然还有点疑惑,但是心里舒坦多了。

镇政府派出一批人,强行将那一批活人坟拆除了,又拘留了几个人。镇长召开群众大会宣布:破坏林地者,必当严厉执法!村民发现满叔到底是后台硬,就搁置了下来。最近,林地重新确权,“矿地应该归还农民”这个说法,历经了好多个寒暑,又渐渐冒了出来。说来也不怨这些村民,三十年土地不动。家里增人不增地,减人不减地,那些增添了人口的农户,看着满叔家发了,此前下岗的那批磺厂人都领养老金了,他们还需要林地干什么?就又去反映林地问题。

满叔一开始说:“矿山是公家的。”见总有人向着这矿山,后来满叔又想:“这地是公家的不假,但现在是我们管着,就由我们说了算。不过,我把话撂在这儿,这地国家不管在上面搞什么建设都可以,苟村太阳村要我们可不给哩。”满叔心里很是透彻,他不会将这片林地带入棺材,然而这问题现在又被翻出来,就像平静的水面被扔下了一颗石子,虽然掀起的波澜不大,却让本来就憋足了一肚子气的满叔像皮球一样,谁听了谁都会一蹦三尺高。

“矿山不是我们的,难道是你的?”这话一直在满叔心里憋着。心里说这话时,他脸红红的,喉咙咕噜咕噜响动,像仰起头含着一口水直打转转。将这话说出口时,满叔满眼张望,看着那一片树,再看看苟村和太阳村,遍地搜寻一遍,似在鄙视一群眼光短浅之人,然后狠狠将拐杖一戳,方才畅快了。

入厂时,满叔是一个彻头彻脑拿着钢钎二锤的井下工人。摸爬滚打了一段时间之后,仅有高小文化的他靠刻苦钻研自学成才,很快就脱颖而出了。他是第一个知道水叫“H2O”硫磺叫“S”的人,他懂得从硫铁矿转变到硫磺要经过燃烧、氧化、蒸馏、冷凝的原理,也是率先摸索着从窑沟炼磺到小高炉炼磺转变的人。

印月磺厂先后建设了滴水桥和苍弯两个水电站,其水轮发电机组从安装到调试,都是在满叔的主导下完成的。特别是从苏德进口的大型柴油机组,由于中苏关系恶化,出现了20多处人为破坏的故障,满叔靠着四处求学、讨教,硬是读通了德、英、俄三国文字资料,在摸索中安装、调试、试车成功,并创造性的对调速器等关键技术进行了革新。此后,满叔成为高炉三组组长,他荣获了全国“学铁人”标兵、省劳模、省科技先进工作者等荣誉称号。

那时,印月磺厂开始不景气,工人得不到足月的工资,但是烟囱依然冒着磺烟,四大工区的高炉燃放出绿莹莹的火焰,磺厂依旧是炼磺,只不过那时候的磺厂,已经和现在的满叔一样,到了暮年。

暮年的磺厂就像一艘即将沉没的大船,大浪的冲击让它千疮百孔。但是这艘大船一应俱全。除去四大工区的四个矿井外,供销、机修、电站、水泥厂等无一不是肥缺。子弟校的校舍、医院的病房、紧闭大门的仓库,盘整下来,竟然还有不下七千万元的净产值。留守下来的人们都有一个精明的头脑,都在一遍遍打着小算盘,也许,这是大船即将沉没前最后的机会。一旦选择离开,这样的机会就被自动放弃了。

满叔没有离开。但他没有和其他人员一样,去各个车间瓜分大大小小的浮财,他没有去捞一块钢板,拆走两台机床,或是开走一辆汽车。看着别人拆的拆分的分,连小高炉都逃不了被砸毁的命运,满叔不屑一顾。有人说他是劳模、先进,得装模作样做个姿态,也有人说他大智若愚,岩鹰打瞌睡主意在心头。

成群结队的人涌到厂部,他们乱哄哄围着厂长万铁章,要生活费,要资产,要工作,要抚恤金,要给说法。这些诉求在万铁章听来,除了自取少量的生产资料算是自救之外,别的要求都不能允许。然而人多势众,哪怕万铁章硬着头皮,说烂了口舌,工人也不愿离开。这时候,满叔恰好来厂部办点事情,见万铁章在讲话,也参进去听听。满叔来了,人们激动了,像抓住了救星一样。然而满叔面无表情,他看见带头闹事的里头有娄阳利,他是前厂子娄兴明的儿子,一个机修车间十几台机床都被他锁着,紧闭着大门不让别人进来。另外还有女工王三三,赵细种,带头破坏小高炉的就是她俩。这些人中大部分都或多或少窃取了国家的资产,真正纯洁的“无产阶级”却没有几个。满叔终于忍不住了,对着他们就是一顿饱骂:“炼磺人就要有炼磺人的样子,没见过糟蹋厂子的人,骨头嚼成渣渣都还不肯吐出,这样的闹事,究竟是要变条狗还是要变成条狼?”

娄阳利从小就有些怕满叔,被他这劈头一骂,口气立刻就软了下来。他脑壳子还算转得快,表示:“把机床锁起来,并不是为了卖废铁,而是替厂里保管着,算是保护国家财产。”

满叔离开时,还没有忘记打趣了娄阳利一句:“没想到我们的娄阳利也变了,现在社会不同了,这个时候替社会主义管理财务,光荣得很啊。”

然而现实慢慢残酷起来。满叔要生存,也得为家人着想。满叔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满叔,他没有想象的那么高尚。如果说不贪不占是的第一道防线的话,那后来他已经把第一道防线突破了。现在,到了他所把守的第二道防线,他得把全部的责任终身都负起来。

满叔义无反顾找到万铁章,向他递交了提前退休的申请。曾经容光焕发的青春,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流年似水宛若南柯一梦。现在的满叔全然是酸甜苦辣五味杂陈,心头梗塞像卡了一根鱼骨一样。眼瞅着烟囱不冒烟,宽阔的矿场里,到处都是散落和堆积的矿石,这不仅是井下工拿命换来的,而且饱含着女工们一锤锤敲击的血和汗。四大工区一派萧条,每一寸土地,每一根烟囱,每一个小高炉都凝聚着一代人战天斗地的心血。小高炉的每一块条石,都是从三公里外的雪坑洞开采后,冒着苦寒酷暑,工人们喊着号子,一块块抬下山来又抬上山去。一寸山河一寸血,作为一个炼磺人,对于厂子的钟爱,那是一种情结,这种情结如同一根鱼骨,已经深深地扎进了满叔的心里。

退休,俨然将满叔与他的职业作了一个悲壮的切割,谢幕,对于一个精力还旺盛的炼磺人来说,是多么的不甘与痛苦啊。他觉得自己还有一份责任,一份守土有责的责任。退下来之前,他得把这份责任担当起来。满叔向万铁章提出要求,他要将废弃在矿场上的几千吨矿石全部炼成硫磺,算是为国家作最后一次贡献。

满叔虽说得很平淡,却让万铁章以为是听错了耳朵。待再次确认是真的后,他才浑身一抽,如同体内隐藏了一个小型发电机,突然通电了,全身振动不休,两眼一潮,差点振出眼泪来。万铁章说:“需要什么?我们全力支持,包括电、煤和水。”

万铁章什么都可以给,就是不给人和钱,还是咬着牙表的态。满叔也不会勉强,磺厂有资源,水电煤都不缺,单单缺的是人。此刻的万铁章虽然管理着几千人力资源的工矿企业,但是除了行政上的几个人勉强听他的招呼之外,他拿不出钱来,他就是一个“空军司令”,没有人听他的,他已经没有任何号召力了。

英雄暮年壮心不已。满叔要尽一次最大的努力,让烟囱再一次冒出青烟,硫磺再一次出产量。时年五十刚出头的满叔,精力和体力还相当的充沛,爬坡下坎常常是跨越式的,快捷得很呢。然而,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磺厂要垮,只手擎天的满叔你拦得住?满叔啊满叔,你还能指望,你那最大的回光返照,能够将磺厂保住吗?

从工矿地走出来的人,总不忍心离开工矿地。现在,只有空旷的工矿地才是满叔独自散心和消愁的地方。心上结了一个疙瘩,人到矿地上站站,望望远处,走一会儿神,疙瘩或许就消得松快些。心里不是很干净,看烟囱,看小高炉,看地上堆积着和散落的矿石,再看人不是人,看鬼不是鬼的时候,深深吸了几口气,再长出了几口气,心里就清净多了。

眉月初升,低低地压着排排密密低矮的工房。借着星月光辉,满叔去挨家挨户串门。走进卢乔乔家,那一家人正在埋头吃晚饭。卢乔乔喝着小酒,见是满叔,赶紧招呼:“满叔,来来来喝一口。”满叔不坐,站着说:“我看矿场那批矿石不能丢弃了,明天一早上班去,将那批矿石炼了。”这话也让卢乔乔产生了一种被电击的感觉:“你说什么,还炼磺?厂里发钱么?”满叔答:“钱没有,是我自己组织的,与厂里无关。”卢乔乔尚未答话,满叔已经推门走了。满叔走进李鼓眼家,也说“矿场那批矿石不能丢了,明天一早上班去,要钱没有。”走到水生、邱顺顺、牛大旺、赵细种家,都这样说,一句不多,没句废话。满叔走完三工区,人就稀稀疏疏在他回程的篮球场里聚集了,大家禁不住再问:“没钱,为什么要干?”满叔反问:“都是你们拼死老命换来的矿石,你们愿意就丢了吗?”

不久前在厂部被满叔抢白了几句的王三三突然走向满叔,惨白的路灯亮光将她的脸蛋印得绯红,她站在高坎上,尖溜溜地说:“我们白天黑夜地锤矿,手都磨满了泡泡,矿石不能说扔就扔啊。”说完这话,眼睛红红的,像要流泪。

卢乔乔喝了酒却铁青着脸接过话喳,高声说:“我们明天都去,给满叔一起干!”满叔抬眼观望,见陆陆续续还有人挥舞着胳膊不断聚过来,像要闹事一般,不久就将场子排满了。

满叔没多的言语,他撂下一句话:“各位要去的话,明天吃早早饭,自带晌午饭,去高炉三组。”说完,没管身后嘈杂且带有义愤填膺的声音,他带走一阵风,大步流星走了。

第二天的天还没有完全亮开。晨曦裹着雾气,睡眼惺忪地瞪着一双硕大的眼睛,打量着无比广阔的矿野,似乎要看看一夜过去了,这个地方是不是多了点什么,或者是少了点什么。

矿场上除了小高炉和矿堆,就是人了。黑压压的男女,少说也有一千八百,他们表情严肃,齐刷刷集中在矿场上,挺有些惊天地、泣鬼神的气势。男男女女粗大的脚起起落落,溅起的尘烟弥漫了半个天空。最耀人眼的工具是铁铲,金属部分反射出灿灿的光芒。像战场上准备投入战斗的士兵,悲壮地等待着将军最后的训话。

一股热浪从脚底往上升,将满叔的任督二脉都打通了,那根卡在心口好多天的鱼骨刺也被冲走了,眼泪伴随鼻涕一古老都掉了出来。

这是满叔真正的哭,不过满叔很快止住了。因为已经有轻轻的抽搐声了,满叔要不及时止住,现场就会迅速爆发出比他还要悲催一万倍的哭泣声。他擦掉眼泪鼻涕,站在土坎上,身旁摆着他的独轮车。这辆独轮车从矿井工到高炉工,伴随他几十年。那根机器皮带作的车套很结实,驴也拉不断,上面结着他的汗凝成的一层白色的盐。

满叔的姿态,很像我们在电影上看到的前线指挥官的姿态。只是现在在他的面前没有炮火硝烟,但这并不影响他此刻一脸严肃地分配任务。现场很静,庄重肃穆,像死了人一样,静得掉下一颗小石子都能够听见。鱼骨刺没了,但满叔却还在哽咽,声音不大,他说:“我希望我们一起抱团,热热闹闹干上三天。现在煤炭是现成的,矿石是现成的,活路就是将地下堆积的矿石搭上煤炭都装到高炉里,包括散落的,都要全部捡起来。”满叔要求“要干就要干好,必须是一层煤一层矿,不能走过场。”说到这里,满叔鼻子一酸,将头低下低声说:“没人监督你们,各照其事吧。”

满叔这一哽咽,就把所有人伤心的泪水泉水一般引发出来了,不过都竭力在止住。男男女女都知道,矿石从井下到矿场,那是拿命换来的。每一个环节无时无刻无不倾注了血和汗,这不是工资不工资的问题,而是实实在在的情感问题,所以大家简单凑了凑,很快就井然有序组合成了十来个班组,分头干活去了。没有人再面对满叔,他也就没有必要把那威武的姿态,继续保持下去了。

满叔把车套往肩上一搭,车套就长在肩上了。满叔两肩耷拉着,弯着腰,一副老要向前奔跑的架式。很快,王三三和牛大旺的两支铁铲迅速伸过来,将矿石一铲铲铲入了满叔的独轮车里。劳作惯了的炼磺人已经在家里蛰伏了好多天,这一路闲下来,便感觉浑身酸痛,以往他们自己骂自己,生就的一副累命,生就的一副贱骨头。一旦投入矿地,就释放出无穷的能量来,这是炼磺人真正的激情所在。

炼磺人的劳动时间是没有八小时工作制的。此前,他们完全把自己的作息时间交给了矿石。论重量,或是计件,每天收入多少自己当场能算,透明度极高,想要高收入就加加班,实在太累就提前点走。走时班组长会到场来点卯,核对一下数量,准确无误后自己签个字,简单极了。矿石得先从从矿井里打出来,再从两三公里远的矿井运至矿场,打矿是男人们的活,搬运一开始都是男人们用独轮车运输,后来开通了小火车,除了装载之外,开车的活就交给女工了,几个女工悠游自如驾驶着带有自卸功能的小火车,倏忽飘转,像剪纸一般落在山梁上。铁轨从矿井延伸到矿场,矿石就一堆堆堆满了矿场。

锤矿成了必不可少的工作,女工们入场了,这个时间段恰是男矿工们休假的时候。矿场上一边在叮叮当当地响,一边站着两眼圆睁绿猴猴勾着看的男人。长期的劳作,让女工们身体丰满,结实,尽管脸庞油黑油黑的,然而她们丰满的胸部,圆润的屁股,粗壮的大腿,在洗得很白的劳动服衬托下,展示出她们那一种特殊的健康的美。看她们盘着双腿,用胯裆部位护着矿石,双手举锤击碎,然后双脚一伸、再一推,把矿石推下去。一股夹带着女人的体香从西飘到东,飘到远远观望的男人的鼻孔里,那股充满诱惑的味道,让男人们一个个都把持不住,去无穷无尽地细细品味。

然而这样的浪漫已经不复存在。虽然多年以后,人们在取笑满叔和魏花时,才有意无意将满叔发动那场流汗流泪却不要钱的劳作,与满叔怜香惜玉的故事结合在一起。一次,一群老头子打趣满叔:

“那天你是不是想魏花了?”

“呵呵。”满叔笑了。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一直貌似老实的满叔其实心机很深。直到很多谜底的揭晓发生在他退休之后的之后,人们才恍然大悟了。事后有人浮想联翩,说全厂隐藏得最深的人其实是满叔,要不然满叔为什么单单钟爱着这一批夹带着女矿工体香的矿石呢?

磺厂停产那段日子,满叔始终没有见过他的魏花。于是他天天瞎悠悠转到厂部,魏花都没有出现。在那个感情需要信件联络的年代,满叔知道,哪怕是丁点儿那么一个纸条子,都会给双方带来不幸。

在这一段时间里,磺厂几乎每天都有点儿什么事发生。但是在满叔身上,满叔总想发生点点什么,每当他的身上发生一件事时,魏花都会准时出现他的面前。别看那天他一路埋头拉着独轮车,其实他的眼光始终没有忘记在人丛中搜寻。魏花出现时,太阳已经升起了老高,将她圆润饱满的身段可怕地放大,始终单调的小高炉在这一刻猛然呈现出令人心动的流金溢彩。满叔尽量控制着脸上的表情不要有明显的变化,他戴着安全帽,在小高炉旁边走来走去,全然不顾对着他挤眉岔眼的魏花。满叔走进东边,站着,看看天上,看看地下,脸丧得拧得下水来,又到西边,又看看天上,又看看地下,看完就走。

说来也怪也不怪,那天他从早到晚竟没有一点儿疲累,应该说,换了谁都会和满叔一样来劲。满叔混在几百个人中,其中还有个女特务一样的魏花袅袅婷婷也混在人丛中,一直在暗处   满叔是个果断的人,做事情从不拖泥带水。他要下决心牢牢守着记录着磺厂历史的最后一道屏障,守住了,就守着了磺厂人最后的生命线。

满叔来找罗克刚。罗克刚勾着身子,脸上笑容不变。认认真真倾听完满叔的问题后,他当即给了一个肯定的允诺:太阳村的挖挖机立即得停止下来,矿山永远归磺厂人管!他还表态:“磺厂人可以改良工矿地,谁改良的是谁的;可以种树,谁种了是谁的。”这话让满叔原本有些灰暗的心头忽然闪过了一点光亮,这光亮将他混沌的思想照耀得透彻通明。在他的脑海里,原本只有两样东西属于他:一个是磺厂,一个是退休金。虽说磺厂没了,矿山又还原于他们了,但满叔仍然有些放心不下,想讨要一个白纸黑字。罗克刚说:“政府一言九鼎,看看适时给你们发一个正式文件。”

满叔仍然有些底气不足,他对罗克刚说:“你们派人管理,我们怕管不了。”

罗克刚答:“满叔,这话我不爱听,政府永远是你们的后盾。有什么难处,该支持的我们一定尽量支持你。”

三天后,罗克刚带来了一群人,他们与满叔一同去矿山转悠,从一工区到四工区。回来的晚上,罗克刚就分组召集了磺厂人的会议,贯彻“谁改良工矿地,就是谁的”这个指示。罗克刚还说:“接下来还要把退耕还林的政策落实给你们,说具体点就是将钱和物全部划拨到你们的头上,谁能保证,这寸草不生的山体得全部绿化起来啊?”

满叔站出来,当众向罗克刚拍了胸膛:“只要你们给了我们的钱物,我们就是拼死了老命也要把矿山改造好!不过我们都记住了你的话:矿山属于磺厂人!这个文件得早点下来哟。”

罗克刚答:“放心吧,这个自然。”

动力往往都是与利益挂上钩的。虽然改地、种树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过程,然而谁都想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啊。这下,无需满叔动员了,一个冬季,满山遍野都是人,那如火的激情又被罗克刚的一句话点燃了,撅头硬生生在山体上挖下去,那声响尖锐、快捷、霸气,连绵不断又此起彼伏,激动人心而又令人心颤。一双手磨破了,两只胳膊摔肿了,一块地终于归自己了。

满叔比其他人更贪婪,他不会满足于十亩八亩,哪里是裸露的,哪里他就要种上树,附近的种上了,他就拓展到矿山的边缘。若干年来,他一直坚持着,甚至请来二三十个民工帮他,政策上给的钱远远不够,满叔就找爱黄。爱黄后来发了,钱有的是。他对满叔说:“爸,钱我给你,但是要记账,打借条。”满叔打了借条,也记了账,爱黄十万十万地给,给多少,都记在本本上了。

十一

天阴得很沉,沉得满世界都在忧郁。这样阴郁的天气,爱黄却活跃起来。现在的他是三号井的矿长,所以他干得很实很细。每天都要亲自到井下,钦点人头,逐个查看巷道的掘进。三号煤井有他百分之三十的股份,爱黄心中总会泛起一种莫名的激动,可他都把这种激动暗藏于心,决不表白。其实在他心里还有另一种冲动,那就是苟村的农民累次破坏他爹辛辛苦苦改造的地,已经结下了仇,这个仇何时报?每天他都在想。

万铁章和杜成奎的矿井资源划拨朝向不一。然而井下的作业,三号井却将巷道平开过来,明眼人一看,这不明摆着要抢二号井的资源吗?那巷道从上直下延伸过来,开始杜成奎都不十分在意,直到矿井顶板已经出现采掘隆隆的声音,他才发现自己的井有了透水。死狗日的万铁章!主意打到我的头上来了。杜成奎心里梗塞着一团乱麻,很是不舒服,他骂道,妈的,上次李鼓眼陈根子抢夺我的煤,现在这帮人又来抢资源,太无理了。

无论白天还是晚上,爱黄都在惊起耳朵听,炸雷一样炮采的声音就在他的头顶炸想,这声音会把整个顶板掀翻,把人的命都勾走的。爱黄捂着咚咚乱跳的胸口,要发作,又忌讳万铁章。他不明白本来是掘进不同方向的两个矿井,杜成奎为什么咋个突然会从地下调转方向向他直面而来?钱是各找各,你来掠夺我,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爱黄始终想着要对苟村那帮农民下手。他默默无闻实施着他的计划,他要将计就计,所以他没有对万铁章讲,更不能对他爹满叔讲,生怕一旦透露,就不再有机会了。

矿井最忌讳的是两件事,一是女人,女人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进去的,大凡有女人进了岔子,那就意味着这个岔子必须封掉,再值钱都不能用了;二是忌讳外人进矿井嘘口拉尿。两家矿井暗地扯皮,杜成奎不能一个岔子一个岔子地找,和万铁章的沟通却出了问题。万铁章笑呵呵一副菩萨样,说:“你不要瞎猜。”而爱黄却假装讨好地朝杜成奎笑着,心里想着的却是要从地底下赶跑杜成奎。赶跑杜成奎,赶跑苟村那帮挖煤的农民,这样,二工区这条黄鳝就完完全全是他们的了。但杜成奎也不是一块好料,承包二工区煤矿两年多来获得了不少的好处。看着万铁章和爱黄抢了过来,他不能容忍,虽说他是村长,也是官,但是眼前的利益让他再不想顾及什么。

杜成奎第一次走进万铁章的矿井。他双手叉腰,拿出对村民发号施令的派头,对着正在作业的卢乔乔、邱顺顺发出警告说:“我只问你们,炮火是不是你点燃的?”“是。”“啥子?”“不是!”“不是是谁干的?”他看着邱顺顺,邱顺顺慌忙移开了脸。杜成奎大声说:“我是二工区的包工头,是煤老板,我只讲现场,讲证据,这炮火不是你燃的是谁燃的?”

那一时刻,卢乔乔邱顺顺再没有点燃炮火的底气了,火气冲着矿工发了,虽说不是对着万铁章和爱黄,却也见好就收,杜成奎也就得胜地走了出来。第二天的上午没有动静,下午也没有动静,午夜里,上头又发出了隆隆的轰鸣声,这个要钱不要命的死狗日的万铁章啊!这一刻他再也忍不住了,他要收掉卢乔乔邱顺顺手头的雷管炸药。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他安排苗二与姐夫薛老猫、妹弟罗疤子等带了十来个人,直冲进顶头的岔子上。

卢乔乔邱顺顺正磨磨蹭蹭准备去接通电雷管时,几尾白亮的矿灯发出惨烈的白光,从岔道的弯处一拐就直直射过来,宛如烧红的铁棍一样,插进矿井黑暗的躯体,一群人瞬间被照的白亮,连眼睛都难以睁开。卢乔乔邱顺顺用手挡着光照,却被带着钢钎二锤的薛老猫一行的阵势吓着了。“你们两个,给我出来!”薛老猫气愤地发出一声怒吼,他全然不顾这里是三号井,不应该是他发号施令的地盘了。

苗二、罗疤子等也来了势,迅速上前镇住卢乔乔邱顺顺,搧了他们一排耳光,打得他们蹲了下来之后,一群人就在矿灯的照射下趾高气扬四处搜罗,除了钢钎二锤之外,一箱一箱的炸药大约有一两吨,十来个人一人一手提着一箱,剩余下的盘不完这么多,踹吁吁转了好几圈出来,放下炸药,大家这才舒口气,苗二嘴里还不着边际地大骂着:“万铁章,陈爱黄,我日死你妈!”

就像两国之间的外交纠纷,在遗憾的警告之后,不进行异常果断的处置,别国就会一步步蚕食你的领域和地盘。杜成奎独自立在空间狭窄的值班室里,拉亮了置顶的小灯,扎散开十个极为开放的脚趾头,稳健地勾住抵门的木板,运足全身力气,抡圆了大锤,狠狠砸向木板的连接缝。静止的夜立即在巨响声中,猛然发出怒涛一般的怒吼。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着,仅仅砸了几下子,就释放了心底的淤结。对待万铁章老奸巨猾和顽固不化的蚕食欲望,除了用这种极为恶劣的办法迫使他赶紧停手之外,要么就只有鱼死网破和他决斗一场了,不然,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就在薛老猫一行进了矿井的时候,爱黄娄阳利李鼓眼站在高处的渣土上,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领头的带着藤条帽的薛老猫和苗二,他们大呼小叫盘出那一批爆炸物的时候,爱黄没有任何表情地按住了踹着粗气的娄阳利和李鼓眼,看着那一群得意洋洋的身影,爱黄暗自骂了句:“这帮狗日的农民,跑到我的锅里头来冒烟!”

他在心里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有着一种预兆,他总觉得苗二薛老猫这两个不知深浅的东西非得死在矿井里不可。想到这里,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一种快意还是一种担心。也不知出于何种缘故,他不由自主地调过了头,看了看娄阳立李鼓眼,忍了忍,终归没说啥了。

万铁章曾经厂长的光环,在杜成奎的眼里自然没有利益那么重要。薛老猫、罗疤子和苗二及十来个人又到万铁章的岔子里制止掘进了,这次爱黄没有给万铁章报告,他不会给薛老猫他们的机会,他要让他们在阴沟里面彻彻底底翻船。

十二

夜晚的天空被云彩遮掩,噼里啪啦掉起了雨点。开始雨水顺着房檐往下滴,很快就流成了一条线。一道电闪,将天地连接,几声炸雷,在脚下炸裂。当薛老猫一行再次到来时,门口值守的两三个人也不敢阻拦他们,他们打着矿灯杀气腾腾进去了。冲到岔子时,忽然看见竖着一块警示牌:“危险,顶棚漏渣!”

生活在矿山旁边这一群农民,虽然每天都在井下挖煤,然而他们的安全意识并不灵敏。安全意识不灵敏,薛老猫的耳朵却极其灵敏,他分明听到里面有人的动静声。但他压根也没想到,这点动静声恰恰是爱黄故意设置的,便将警示牌挪开,一行人大摇大摆进去,细听,里面的确有人声……

天很暗。劳累了一整天的满叔推开门,四下张望一下黑沉沉的矿山。山体是松动的,往往这个时候最容易出事,这是一个老矿工每逢天气变化时,本能的习惯。半腰间亮着的灯依旧雪亮地照着三号井黑洞洞的井口,这一张望不打紧,满叔看见有一群黑影一闪就进了矿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是违反常规的忌讳啊。满叔突然在这一刻变得异常的清醒,那双刚才还有些迷瞪的老光眼睛顿时睁得老大。他想喊,风雨声中他那点喊声微弱得只能让自己听了。

爱黄给薛老猫留了的正是这一条路。他知道薛老猫一行依旧会来矿井中滋事,没想到薛老猫还真来了。眼前的矿脉已被以前矿工用机械掘采完毕,顶部和底板中的矿石脉线全无,剩下用于支撑顶板的矿柱,也没几根,就连手电筒的强光也照不到尽头,底部,遍地堆砌着废石,煤渣,还有顶部的塌陷层。整个矿井内怪石嶙峋,危岩兀立,更严重的是霉气刺鼻,令人作呕。走着走着,听到头上似乎在松动,有一些细小的渣掉落在身上,前面有一两个煤块落到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薛老猫惊骇地张大了嘴,还没来得及喊“撤退”,“轰”的一声,顶棚上部像一块破布一样“嘶啦嘶啦”被拉开,顷刻间尘土翻飞,大地晃动。本能,让薛老猫迅速往右一闪,顺势将身边的罗疤子推去了两三米远,然而“哗啦啦”掉下的煤块石块却没有饶过他们一行,一堆渣土掀翻过去,把他的双腿紧紧地压住,薛老猫同时听到一片惨叫声,巨大的冲力将煤渣灌进耳里,把他的耳朵堵死了,什么也听不见。几经挣扎之后,薛老猫唯一能做到的,仅仅是挥舞胳膊喊了几声“救命。”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一时刻,万铁章和满叔带来了一群人。他们什么也没有想,立即把矿井报警器拉响,凄厉的警报声立即萦绕在风雨中。满叔万铁章不顾一切冲进矿井,将压着薛老猫的大煤块一个个掀开。他们的速度及时又准确,很快让薛老猫脱离了险境。渣土下面依然填埋着十来个人,万铁章和满叔的胳膊都已经渗出了鲜血,他们知道,即使外面的救援队用最快的速度进来,无论如何都需要半小时,所以他们必须与时间进行赛跑,此刻他们的大脑里面全是救人!救人!救人!救一个算一个。

没有什么爱与恨,只要是人的生命,他们都一视同仁。爱黄却在一旁看着挣扎在担架上的苗二,一种深深的厌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苗二,特别是苗二累次三番找他爹的麻烦,带头毁坏他爹辛辛苦苦种下的粮食,他把苗二视为罪恶,就是让他死,也是死有余辜。

趁人不在,爱黄操起了一个大煤块,就要砸向接近昏迷的苗二的头颅,却被突然扭过头来的满叔发现了,满叔一声断吼:“爱黄你要干啥?”爱黄压抑着嗓子说:“爸,这个王八蛋搅得咱们不得安生,就是救一条狗也不救他!”满叔喘着粗气,两只眼睛在矿灯的照射下,闪着狼眼那样绿莹莹的寒光,直射得爱黄双手软了下来,大煤块落地。满叔严厉地教育他:“印月磺厂几十年来留下来的都是好名声,你怎么就不学学炼磺人也留住一个好名声呢?”说得爱黄泪流如雨,委屈地抱着头:“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呀。”满叔说:“咱们炼磺人,心怎么也不该比河还窄呀。”

十三

苗二在担架上大吐起来,吐得一片肮脏。爱黄恶心地躲开了,目不斜视地拿着救援器具,向着快速赶来的矿山救援队靠了过去。矿山医护人员快速奔过来,把苗二搀了起来。苗二微微睁开眼睛,对满叔说:“满叔你救了我的命我会报答你的。”满叔鄙视地斜眼瞅了一下苗二,淡淡地说了句:“救你,我不图回报。”

这场突如其来的矿难,让苗二永远地空去了一条右腿,同时让他和薛老猫带进去的13个人中,有9个永远也入不了祖坟的坟茔。那9个民工中,有两对是父子同丧。杜成奎的女人娄三妹早已哭傻了哭疯了,哭得想和死人一块儿死。其他民工的家庭也是哭得昏头胀脑,矿上一片慌乱,附近几个村子的人也来了,谁还能有理智去想出殡埋人?

那时候能够有理智的还有万铁章。他已经很沉稳地跟随着市上县上的领导们一起,配合去做劫后余生的心理疏导和遇难民工的家属安抚。万铁章刚卸任厂长,由他出面帮助解决问题再恰当不过了。按照风俗,外边死的人是不能抬回家的,万铁章和满叔便在工会院坝搭设了个席棚,就算是这九个民工的灵堂了。顷刻间工会院坝的两个篮球场就被来人爆满了,满院一片哭声。满叔也在现场忙活着,这些遇难者的衣服都是他一个个帮助给穿的,脑袋被渣土撞扁了的民工,他尽量用棉布包裹成和脑袋一般大小给安在了头上,以保证遇难者完整的容貌。

人死了,就是钱的不是。好在,杜成奎的煤场还有近两万吨煤炭,全部折算给了万铁章,万铁章神通广大,又用这批煤炭去信用社抵押贷了10万元的贷款,留下1万元作为死者的丧葬费,之后,每个死者大大咧咧都给了1万元,民工家属们在掩着脸大哭的时刻,也按捺不住得了巨款的兴奋。下葬那天,苟村太阳村和整个矿区都陷入到巨大的悲伤之中,尽管那天的太阳十分完美无缺,可悲痛欲绝的呼儿唤子之声仍然喊得天昏地暗,悲伤的氛围不亚于整个矿山的上空,全部布满冬日才能见到的那种可怕的雾霾。

苗二永远地躺在床上。不久,便被检察院控制了自由。万铁章得到市县的表彰,满满地收获了荣誉和好评。一群盗墓贼自己去了坟墓,触动了机关出了事,还得让大大方方的墓主人原谅你帮助你,只有天底下最英明最大度的墓主人才会干,而今,万铁章就是这个开明大度的墓主人。

整个黑乎乎的矿山陷入到一片混沌之中,世界在冥冥之中不断地漂泊与升腾。只有二工区的煤场和三工区的小高炉旁边还有几盏高挂的灯还在白生生地亮着,几个黑影子穿梭在微弱的灯光下,那是万铁章的矿工在值夜,杜成奎的民工也在值夜。黎明到来之前的夜风渐渐刮起,扫走了矿山上少有的风平浪静,风沙卷起一片尘土。微微的夜色依然像哄孩子入睡的母亲一样,一下一下节奏分明地将黑黑的山体搂抱在怀抱里。

爱黄出现了短暂的心慌,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晚间出现这种莫名的心惊肉跳。爱黄设没设局,除了他,就只有天知道了。几乎人人都知道这是苟村人的贪婪,甚至,大家都知道爱黄也出了大力,他得到了社会的一致好评。然而当他一想到死去的那些人,就又想起满叔曾经教育过他的话,满叔说:“每一个炼磺人都是耿直人,都是直率的性子,哪怕有再大的仇,也只能是拿着钢管二锤来拚命,谁也不至于在矿井使下三滥的手段,甚至把人骗到矿井,这是天理不容的!”这样想着,他又会不平静很久。直到后来,他的钱越来越快,越来越多,就像堆山雪海一样积到手上,数着钞票的满足让爱黄填充了惊厥和空虚。习惯穿西装打领带的他,脸上时刻都露出只有功成名就的人,才会绽放出来的笑意来,那种不必要的担心早到了九霄云外,成为一种多余。

头七早上。满叔与万铁章带着一大群人,爬到雪坑洞的左侧,他们跪在地上,点燃一把香插在土堆上,心中默默祷念着那些在矿井里失去生命的人,然后把白酒和几碗饭菜倾倒了地里,遥祭一代一代为了炼磺而死去的魂灵,期望着这些魂灵别再拉上一批人去垫背,带给他们的保佑,这是每次矿难后由来已久的习惯,这个程序伴随磺厂人走了几十年,每次他们都一丝不苟、诚心诚意地祭拜着。

  雪坑洞坐落在苟村两三公里处的山岗上。那是个很大很大的坑,活像一个大漏斗,中间深不见底,凉风从洞底串上来,夏天热慌了的矿工和农人都喜欢坐在洞旁歇凉。山岗的阴坡上是一溜长长的坟丘,每逢看到这些坟丘,满叔的心尖都像被尖嘴蚊咬了一下,滴沥沥地淋着鲜血。都是矿难的矿工,男女老少都有,从年建厂迄今,大约有三百多个坟茔。有的死于矿难,有的死于机械事故。雪坑洞处于阴山,安葬在远离磺厂几公里的阴山,是为了不让死去的人感受到矿工的艰苦,在阴间彻彻底底忘却掉一段不能忘却的记忆。

  尽管矿难发生了一桩又一桩,可每个坟头里的年轻模样都让人清楚地记得,他们中有的曾经和满叔一起在井下挖矿,在铁轨上运矿,在矿场锤矿,一坨坨硫铁矿在小高炉里燃烧,演变成金色的硫磺,再由供销车间的车运往全国各地。每天的每时每刻,热火朝天的磺厂就那么穿梭着忙碌着,满叔怎能记不住这些死难者的音容笑貌呢?就像打仗一样,投入的兵力越多就越有事件发生,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每发生一桩事故,全磺厂的工人都哭疯了,男女老少的嗓子都哭劈了……

往日生产生活的情景他已经淡忘了许多,但死人的场景说什么也忘不了。不时地有人提醒他:“满叔,我的命是你给捡回来的”,他才若有所思地“嗯嗯”着,仿佛救命的事情,如同在小高炉旁扔掉一只敲矿的铁锤一般简单,那么不值得一提。在他的记忆里,永恒不变的是炼磺人的精气神。磺厂啊,那一个曾经热火朝天的磺厂,那个为国家做出过重大贡献的矿山企业,却让满叔他们这一代炼磺人,永远、永远也还摆脱不掉那些悲伤的影子,和着那些悲催的亡灵。

满叔掏出一个小本本,摸摸索索找到怀中的一支圆珠笔,在嘴上舔了一下笔尖,专心致志地写着:“公元年7月……”然后是一些人的名字,这是他自退出炼磺后,磺厂的矿井变身为煤矿之后的第二年,第一次记录非炼磺人死难的名字,他感到了磺厂的重生竟然如同母亲在分娩时,出现喷血一般的阵痛与悲壮。

十四

那天是个绝好的天气。此时高照的艳阳已经移向阴山那边,一个个溜圆的坟头闪烁着耀眼的光辉,再次让满叔的心灵狂涛不止。他看到磺厂满目疮痍的山川,滚动着破碎了的乱石,曾经漂浮着刺鼻的磺烟,几十年来的土法炼磺,残酷地击碎了每一棵树,毁损了一大片农庄。与之匹配的大量矿区以及废墟的场景,都是时代和矿区生活的写照。无论是矿场、井口、高炉、烟囱,无一不透出岁月的痕迹和矿工生命的气息,也将永远、永远地变身成历史的记忆了。

在磺厂风里雨里打拼了几十年,他何尝不知道这些呢?地底下除了硫铁矿外,还有一层盖着一层的高煤。矿井是现成的,挖下去推上来的,那都是人们梦寐以求的财富啊。他仿佛看见,一群群苍蝇在肥沃的粪堆上得意地叮咬,肆无忌惮地吞食着肢解着一座矿山企业苟延残喘时带给它们的丰盛午餐。就像是一只在海上无目标地飘着的漏水的大船,在它支离破碎沉没之前,聪明的人早早做局提前安排,他们始终沉浸在耐心的等待之中,望眼欲穿窥视着去捡漏。一旦这艘大船的沉没得到确认,便会爆发出惊涛一般悲天恸地的涌动。

满叔不也是这一群苍蝇中的一员吗?现在,他们家的钱也真像小山包似的,越堆越高了。满叔也都永远地混杂在一个大染缸里了,其实,沉积着和燃烧着没啥两样。满叔总觉得愧疚,似乎欠了炼磺人一点什么,他经常在梦中看见爱黄的奔驰轿车变成了一堆扭曲的废铁,废铁又变成铁红色的粉末,随着黑色的旋风漫天遍野吹去……

日子一天天向前过着,地里的庄稼绿了,又黄了,天上的雁来了,又走了。时光在满叔的身边水一样流逝,一不小心就积成了厚厚的过去。而今的印月街社区,已是一副让人瞠目结舌的景象。整个世界都变了,绿荫掩映,林木遮天,全然一副蓝天碧水的场景。脚下的土地,不再是黑黑的,不再是裸露的矿场,不再是那个令人刺鼻的磺烟笼罩下的磺厂,而是一望无际的绿荫。这是怎么了?眼前的景象令人震撼了。

倒是满叔变得蹒跚起来,密密的皱纹也多了好多,眉毛也白去了大部分。细算了一下,他已经是84岁高龄了。满叔不敢想象能找到一个什么样的方法,能够阻断一些人对矿山的念想,满叔想:“种树吧。种树好,树苗一块钱一大把,无非是再辛苦而已。”说干就干,先把外围的树种起来,把整座矿山全部围圈起来,让绿荫与当地农人的农地作一个天然的切割。这样既固定了矿山界限,又让界限有了不可动摇的屏障。就这样,他居然与一群磺厂人一起,彻头彻尾改良了一座矿山。

慢慢悠悠从山顶走下来的时候,黑沉沉发亮的沥青路面已经把满叔的脚底硌得痒痒的,像按摩着一样,慢慢顺通了心里头积下的那股怨气。看得出,我们的满叔既留恋以前那个满目疮痍的磺厂,又十分在意眼前绿荫掩映的印月街社区。他的眼睛四下张望,看一会山,又看一会水,他的眼睛有些潮湿,后来索性就只看触着路面的拐棍。

爱黄携着小孙子远远跟着,孙子接连喊他几声“爷爷”时,满叔都听见了。他的耳朵好使着呢。但是,他仍然装作没听见似的,右手里的拐棍并没有触到地上,而是在他手里前后地晃着,像是在给他的步子打着节拍,又像在数着他自年入厂到现在,以及将来还要继续走下去的步数。

他不说话,可不是冲着孙子去的。他的头上始终悬着一块石头,那就是这些天来反复困扰着他的那个梦。所以他是在思考着一些事情,不愿意被打搅。满叔对什么事,都可以不计较,但心里都想要弄个明白:工作组的罗副县长明明说过,这个矿山归我们磺厂人,新的县长也说了要下发文件,都什么时候了,这文件,多久能下来呢?

作者介绍:邵忠奇,男,公务员,现在泸州市文化广播电视和旅游局工作,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

来源:原载《参花》第3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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