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的咖啡就在这一圈闪耀着光点的“金线”里,白瓷饮具漫出的潮热蒸汽,毫不掩饰地沁出让人后悔的浓郁涩苦味。女服务生有些惊诧,毕竟原味黑咖啡一直沉寂在饮品单的页脚,有名在册不过是为了谱系形式上的补全,它等待着的和需要它的实在罕有其人。我也面露难色,只是偶尔喝过几杯速溶咖啡,虽然知道黑咖啡的原味苦,但不知道竟然能和中药匹敌。选它,还因为它最便宜。桌上有色泽诱人的褐色砂糖,褐色的甜物向来都是美味的,不过看来,全倒进去也挽救不了这杯“黑魔药水”,何况我不想吃下大量的糖,所以我决定不抿下哪怕一小口。
我把褐色的信封放在咖啡的左边,然后想推开乳白色的咖啡盘放置紫色的信笺,想想还是不移动咖啡的好,因为刚才的女服务生伸着脖子在不远处观望着,我能预见她想看到的各种“沁人心脾的苦态”。所以我就在手上展开信纸,不再理会眼前、背后和我形成的稳固的值得期待的“钝角三角形”,强行介入“一点”,让这三角形暂时崩解。我以眼角余光瞟去,女服务生悻悻然,像个眼巴巴的呆头鹅,我不禁想笑。
这是封“私信”,没有经过邮寄就直接投在了家里门前肮脏的地垫上,进门时还踩了一脚。信封上只写着:某某亲启。我展开信笺,再次阅读那寥寥数语:见字如晤,我想见你一面,希望能在某日于某地一见。信尾署有:我—想—你,某某。最初那名字吸进眼里时,我神驰目眩,悸动不已,一字一顿,她—想—我,甜蜜而腥的血回味在嘴里,涌动在脑袋里。那个我已经在记忆中忘记长相,在梦里不断出现却一直模糊不清的幽灵般的女人,我甚至憎恨她在我梦里占据的位置,讨厌再回忆起她的脸,可是表面的记忆蔓芜生尘,潜意识里却在不断唤起和重塑她支离破碎的形象,无论忘记多久,梦里失之交臂多少次,醒来时却总是怀着甜蜜的感觉而怅然若失,那么多相似的求之不得的梦境一度让我错觉到不知身处何地的她可能也在做同样的梦,多么奇怪的妄想啊。
紫色的信笺像一只紫色的蝴蝶扑映在我心底,我能闻到她的手指在纸上残留的汗迹香,甚至曾经轻轻拂过纸上的幽兰似的气息味,就像当年高中时于无意中她呼过我脸上的热气一样。
我们在同班之前就见过一面。
当时我从不远处走来。她戴着黑框眼镜,肤色那样冰冷白皙,像北欧白种人,十分引人瞩目。美丽的湿滑唇如水蛭环节,抿着嘴,两个小点似的酒窝。背略略有点弯驼,不似少女的柔软,但和圆挺的乳房组合一处,身材却显得异常的匀称和健美。我相迎着走过,不禁侧身回顾,恰巧她也回头看我。对视中,我看到她眼里只有毫无期待的疑问,毫不露怯,我也完全忘记了害臊。她柔直的长发末端内曲回护着小巧的脸和下巴,睫毛长长的翘起,眼睛里泛着晶莹的光。两三秒后,我才回过神来,步履不停,惊讶于这浮萍一遇。
后来同班,近坐相邻,我不记得怎么就熟识起来,因为我生来羞怯,不是能社交的人,尤其和女生更其不能正常交谊,反正她在我面前越来越肆无忌惮,有一日突然坐到我的书桌上来,就那样穿着不能盖膝的短裤,一只玉洁的腿横陈在我面前,我惊讶不已,一时生出被辱的恼怒,同时又极其害羞难堪,只好默默隐忍。大约就在这时,我呼吸了她凑过来吐在我脸上的一口气息。气若幽兰,这就是少女的肉体带给我的美好刺激中最初的印象,也是我离她最近的一次。
我口渴,轻轻的呷了一小口咖啡,苦彻脾胃的刺激让人震颤,我吐了一点点口水,感觉嘴里像是有土,又吐了一点点口水,急于修正嘴里的味道。我只希望女服务生没看到我“受苦”的表情。
紫色的蝴蝶还在我手里,仿佛要跃出信笺。
在那一次“甜蜜的侮辱事件”后,我越来越爱这个不断挑逗我,常常让我陷入羞愧和恋爱遐想中的冰蝴蝶,我说的是爱——爱,我爱她,甚至多年以后,犹痴梦缠身。
随之而来的那关键的告白方式极其简陋,但我抱着极大的勇气和希望,在一种叫《蝴蝶》的刊物上写下:我喜欢你,你呢?你觉得我怎么样?她的回答:我不喜欢你。也写在我递过去的刊物上,我迟疑了几秒,接着写下:谢谢你,我练了胆子(给我启发的“莫妮卡”)。递过去,她看了书又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写,书递回来的时候,书页偶然翻开,露出了一只冰蓝色的蝴蝶,两翅有浅蓝色的眼,像婴眼菊似的漂亮。
婴儿的眼睛,婴儿……我想起了什么……我要再喝点咖啡,苦味渐渐不那么能击出有力的闷棍了。
戴望舒,“恋人的柔发,婴孩儿手中乳”。记得初中时写过一封情书,当中有这两句,老师说情书中常用,我也觉得诗句很美。那封情书很有意思,写了半年之久,在放假后不受打扰的寝室里写,甚至在熄灯的教室里点着蜡烛写,学习之外散步之余的时间都在苦思冥想,用尽了我会的所有合适的优美词汇,还阅读了同学的琼瑶小说,引用了琼瑶小说里的词汇和仿写相似的句段,尽量贴合着我对她的印象和曾有过的少许交谈来写,成书后又反复修改了很多次,但“恋人的柔发,婴孩儿手中乳”的诗句一直是情书的核心句。整封情书以这句话为最高潮,那种融融欲化的氛围情致在如今已经忘记内容的情形下,我依然能真切的经验到。如果可能我会要回那封情书,因为那不仅仅是情书,也是我在学校生涯里写过的最动人的东西,写的过程中,我最大的乐趣已经不是博取恋人欢心,而是沉浸于写作时冥思苦想的过程。和后来的各种失败事件差不多的遭际,情书在中考前夕送出,而且还托人辗转,我既不需要答复也不需要恋人,我只是写了很久,并自认为写的很出色,需要一个合适的人读完它。
为什么高中时,我不写一封正式的情书呢?又或者我该在那本《蝴蝶》刊物上写下严肃的我爱你,而不是更轻浮的我喜欢你,那样她会不会转而接受我呢?我的人生阅历中有很多被人拒绝的经验,我也从中学会尽量不有求于人和拒绝别人的生活方式。当她拒绝我时,我无疑受到了“强烈核辐射似的轰击”,我不再是皮囊之上的我,皮囊之下也是一触即溃,如果不是在课堂之上,我一定会若无其事的快步走出去,因为我不能再忍受暴露在致死量的羞愧中。我不记得自己是否为此事流过眼泪,应该没有,也许是太迟钝了,发呆的时间里把即时的伤感都打发掉了。只剩下了无穷际支离破碎的印象,但凡光亮射入,总有某一块碎片会漫射扩散,又仿如永远潮湿着的的地面,再有水流过境时总是沿着旧时踪迹,不依不饶。我从她身上体验到了爱,我自己的爱,从前爱父母,如今也可以爱别人,这是前所未有的。
“您要续杯吗?”女服务生说。往事恍然若梦,眼前,我竟然喝完了这杯黑曼巴蛇熬制的苦水,不可思议,真的太渴了吗?我要了提拉米苏,以补偿苦海里徜徉了两小时的口腹之欲。已经十点二十分。信上只说日期,却没明确时刻,也许我根本没注意是否有具体时刻,只是随高张的想望支使而来,但我来的太早了。不管她来不来,我想坐到晚上八点再回去,等待她的时间也是我的时间,我不会虚度,于我而言,我很享受这样无忧无虑静坐的时光。
提拉米苏醉人的甜腻让人咋舌,对补偿失衡的口腔味觉简直过犹不及。我吐了点口水,又再吐了一次,凝神细看,左手边下暗黄色的地板上早已布满星星点点的黑色和白色的口水点,到底吐了多少次呢?看起来像是星河一样壮观,低头俯就还有恶心的口水味。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咖啡的缘故,还有某种强迫意识在作怪。
我曾经强迫自己做某些思考到险些窒息昏厥的地步,那次恐怖的意外让我意识到,一个生理健康的人仅凭意识上的反复和无助的思考竟能使控制自己呼吸的自主神经下令停止呼吸,杀死自己,对此我没有医学上的根据,仅凭自身唯一的一次经验得出结论。那次窒息之前,我已经形成了某些奇怪的动作,因为对肮脏厕所里满厕飞蝇的恐惧,我有了如厕时拍打自己屁股的习惯,加之后来看了纪录片中果蝇寄生在马嘴和胃里所带来的恐惧,我更是陷入如厕的危机中。还有诸如每吐口水一定要吐两次的古怪习惯。那次窒息之后,我渐渐有些狂躁和抑郁,做了不少蠢事。后来各种奇怪的情绪和习惯都消退了,脑子里却出现了一个无所不在和无所不是的幻想中的监视者,我甚至能和幻想中的监视者做些有趣的对话,能和它说话时,我会轻松些,不能说活时,就会局促难安,自言自语。这个时期我每日三省我身,努力融入社交,苛刻的指责自己任何一点不近人情的地方,我成了自己的士师,也是这个时期——我的高中时期,我做了那次简陋的被拒绝的表白。那次拒绝让我灰心丧气,也使我如释重负。我在长久的呆滞中和假想的监视者对话……
我该难过和哭泣吗?不,你该感到高兴和轻松,监视着说。为什么?难道我接近她反倒是我的悲伤,使我不开心吗?是的,不仅仅是你会被拒绝那么显而易见的伤害,还有假如她接受你所带来的相处危机,你和谁都格格不入,你从没真正的融入过哪段友谊中,你就是你,你享受踽踽独行的快乐太久了,没法再回到你从没拥有过的正常社交中,承认吧,摆脱你的得失感,回到不再索爱的世界,你才能真正不那么难过。可是我做不到,光是那双忧郁的眼睛就让我留恋忘返,而且沉浸在你所说的悲伤中,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虽然快乐中藏匿有恼人的难过,有一点,你说的对,我不可能在恋爱中和她相处融洽,因为谁也没有力量改变我,我自己也不行,我毫无准备,勉强相处下去,只会生成更大的悲剧,我困居自己太久了,积重难返……这之后监视者不再无所不是,她的形象取代了监视者,监视者也不再无处不在,只有我需要时她才会出现,而且意识之中已经不再有她的位置,只在潜意识里幽魂难断,然而也已渐行渐远。
哗啦,哗——啦,哗啦,这是清扫行道梧桐落叶的声音,隔着咖啡屋的玻璃,我也能闻到层叠的潮湿梧叶的味道,马粪纸被水浸透就是这种味道——一种榆木枯腐后的微腥味,像是新鲜木菌的味道。忆起在二十年前,湿热的炎夏,榆木碎片和断枝中抽生出很多白褐色的伞状木菌,美味可食,是汆汤的鲜品。草地上偶尔可见血红的蛇莓,人们谣传蛇莓上有蛇信舔过留下的唾液,不能食用,我总是将信将疑,最后还是抵不住那沁出草地的馨甜气息,吃了一些蛇莓,我至今仍记得这种野生浆果之王的味道,介于水蜜桃和草莓之间,让人久久流连的滋味无愧于妖冶的色彩和充满诱惑的名字。然而青时的蛇莓却有一种浓郁的蒜味,尚不敢食用前,我总是心怀恶意的摘下并碾碎在手指间,闻着蒜味,告诉自己成熟的蛇莓再美味也不能食用,恶心的蒜味就是这可爱果实自证有毒的力证。但在捏碎不知多少成熟蛇莓后,闻着甘甜的指尖,在无云的青空下,我终于畏畏缩缩的吃下了第一颗蛇莓,仿如夏娃吃了智慧果,死亡的阴影和智慧的远见彼此胶着,奇特的甘味却在入口那一瞬真实的支配着我,让人有飘离一切滋味的错觉,妙不可言。后来我决心不告诉小伙伴们蛇莓能食用的秘密。之前碾碎践踏蛇莓的残忍,我那时模糊的自省到是出于嫉妒,不是嫉妒只有蛇能吃掉蛇莓,而是嫉妒蛇莓本身,那是一种奇怪的情感体验。回忆当时情境的林林种种,至今,我依然不能明确为什么会嫉妒那种血红色的蛇莓,也许,我把蛇莓当做朋友,但它却从没回应过我,所以我不是无端恼怒。把要吃的小野果当做朋友?有一种相反的感觉经验,例如用了十几年的洗脚盆,有朝一日却在凝视中变得陌生起来,像是从邻居家偷来的,突然间白头如新。在捏碎蛇莓那一刻,我感觉到爱和嫉妒,在扔掉用了十几年的洗脚盆之时,我弃之如敝履。
得不到回应却能引生持久的爱,这与我正待的人给我制造的疑难处境何其相似。在拒绝我之后,她请了一星期病假,听人说病的不轻,而我自己也终日处于若有所失的恍惚中不能自拔。恋情上锲而不舍是很可笑的,从被拒绝那一刻起,我已是万劫不复之身,委身式的告白绝不可能给同一个人两次,再者,她的生病和我有关的奇怪想法只有那么一瞬就闪灭了,难以置信。回来后她有了男友,并在处处能遇到我的地方,很显然地故意刺激着我,又在能和我独立相望的位置有意无意的顾盼着我,也许是错觉,我隐约觉得她希望我走过去,到她身边站着或者坐下,要我轻轻地附着她柔美的长发下掩盖着的晶莹剔透的耳朵,对她说我爱她。这么胡思乱想时,我悸动不已,瘦弱的心脏响彻脑际。但我不能,我害怕又一个奇耻大辱等待着我,即便我叛逆,易冲动,好嫉妒,最终还是遏制了狂怒似的激情,没有任何接近她的举动。在后来不断的回忆中,无尽的梦境里,我想起了某个可能制造了误会的事件,那是在她病假回来后,还没男友时,我故意和一个女同学走的很近,以示我没有处于失恋的苦恼。
“您喝不惯提拉米苏吗?”一位漂亮的女服务生问。的确很难喝。咖啡屋的火腿煎蛋很有味道,盐味适中,鸡蛋有一种鲜嫩的色泽,黄色和白色很明亮,少许焦黄。要是有丰富的香辛料,我应该能做的更好。分量少了点,所以吃了两份。将近三点,太阳在西南方向,落在我右手上的光照没什么热力,高原的深秋在晴明的空气里总是有一种荒凉的寒意,幽邃的青空高阔辽远,比排的灰色光秃的梧桐枝干的疏影不断落在穿着红色毛衣的少女身上。那时我们也是这般年纪,也是这么可爱,可是她却越来越讨厌我,一直讨厌到我们各奔东西。认识她后,我开始频繁手淫,却没有一次以她为性幻想对象,我管这叫“爱人不在欲时”,我常常试着分析为什么不曾幻想和她做爱,反而是常常幻想另一个毫不相干没什么交际的女同学,毫无疑问,我爱她,对她怀有强烈的欲望,魂牵梦萦都不足以倾述,但是我永远想象不出和她接吻,做爱,甚至是牵手这样的情境来,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无数有她的梦境里,都是止于失之交臂,并非她神圣不可侵犯,或者是缺乏魅力,而是我想象力不足,无论是在事实上还是在幻想中,我都离她甚远。实际上,我还是没找到原因。也许是爱的理想在作怪,我不能侵犯我隐秘的想望,我不能侵犯我潜意识里认定的能肯定我自身存在的力证。
现在我脑海里幻想的监视者形象是我自己,只在晚上失眠时才唤起来聊天,像小孩子玩手指游一样,总要让这个手指赢了那个手指才算游戏结束。我的“手指游戏”甚至有难分胜负,彻夜不眠的时候,而关于“我要不要去找她”和“她会不会来找我”的话题尤其多,结论是在三十岁前,如果我没想起她,我不会再寻求她的踪迹,过了三十岁,她也不会再来找我,她和我同岁。再过几天,我们刚好都要到该放弃的年龄了。
收到信前,对于往昔,我只是活在幻想的各种可能的惋惜里,可能由于误会,可能由于我的“情书”的简陋,可能她希望我有一封正式的情书,可能她盼望我走近她身旁说些安慰的话,可能她在病里等着我去探望她,可能她浅交的男友只是为了刺激我,讨厌我可能只是觉得接近我越来越无望……凡此种种,使我终究觉得自己始终被人爱着,即使身心上虽然抗拒,一心要抹平这道沟壑,潜意识里却永志难忘。这是对求之不得的爱的报偿,虽然只是“可能”的爱。直到读到那句我—想—你,一切可能霎时乌有,如果我心里有光的话,此时一定写在脸上,我是战士,是猛虎,是蔷薇,是挪威的森林,是雨夜的海洋,是一切欲念的化身,我从死灰里爬起来,我为之狂舞。
但现在我却冷透了。日薄西山,淹忽起落的麻雀横度在清泠泠的落霞上,真美啊,再有一小时,我也该归巢了。狄狄和戈戈无意义的等待终究是悲哀的。
噔,噔,噔,噔,噔。咚咚,咚咚,咚咚……我从熏黄的灯光中惊醒,放下支颐的右手。穿着卡其色圆领针织毛衣的女人从外面敲着我右近的玻璃,她淘气地在玻璃上呵了不少气,我只能看见那内曲的头发回护着女人漂亮的圆脸。
雪国原菊